暮州,育朝南境。
“三月春猎,帝临暮州!”
消息传开,临近黄昏的暮州长街,再度热闹起来。街尾尽头,一处俨然端庄的宅邸,府匾上书“黎宅”二字,宅门徐缓推开,庭院主人黎默立于宅梁之下,淡淡叹出口气。
这是个身穿揽月白衫,头簪白玉发髻,身材纤柔、顾盼神飞,一派男子装容的清秀文士,眉宇间多有些淡淡的忧伤,但一双眸子却是格外的炯炯有光。
黎默神游半晌,忽见不远处一辆马车朝这边徐徐驶来。
这马车珠帘冠顶、白雀横梁,单看车辕两旁的华丽装潢,想来车厢中也必是个非富则贵的大人物。
停泊在黎宅门前,只见一个中年男人跳下车,细眼一看,此人身长七尺,虽是半百年岁,却不见丝毫老态,唯有一撇稀薄的八字黑胡,时常抬手拈着,看起来不像个正经中年男人。
黎默缓步向前,微微执礼道:“在下见过欧阳大人。”
欧阳准回礼道:“先生大贤之才,不必与本官拘礼。”
大育王朝疆域甚广,单凭帝都朝堂,根本难以管辖这般广袤的大育国土,于是乎便有了“地方府司”一职,统管地方包括民生、经济、农作等一应事宜,算是地方上权力最大的父母官。
而从马车上跳下来的这个中年男人,正是暮州府司欧阳准。
闻言,黎默娇嫩的唇边挂了抹浅淡的笑靥,侧身道:“大人请到正厅一叙。”
暮州黎宅乃是按照大育二等白虎规制建造的宅邸,玉丸添缀、木梁高健,很是气派。这是由于先帝林业登基后重视举贤,故而使得育朝大大小小的学士,皆是国疆之中倍受尊崇的人物。
提襟迈入正厅,黎默与欧阳准席地对坐,主人向客人斟了杯上等“碧石楠”绿茶后,推杯过去道:“大人请品此茶。”
欧阳准似乎有什么事要交代,草草接过茶杯,客套地小啜了一口,立时又将茶杯放下,开口道:“三月春猎,陛下御临暮州,不知先生到时可愿一起到草场见驾?”
黎默浅浅笑道:“陛下万岁之躯,黎某区区一介白衣,无官无位无名无份的,见驾恐怕不太合适吧?”
“先生此言差矣!”欧阳准朗声一笑:“想我暮州学士千万,哪里有一人能与足下媲比?当今陛下圣明贤德,最爱先生这样的大贤之才,哪有什么不合适的?”
黎默凝神望着杯中平静下来的茶面,唇边挂了抹极冷的笑靥,“一睹圣驾龙华,倒确实是黎某毕生所愿。”
欧阳准眉头微蹙,良久后又抬起眸子,目光中挂上一丝忧虑,对黎默道:“本官此时前来,还有一事请教先生。”
不等欧阳准半张着嘴把话说完,黎默已经在旁开口问:“可是城西水鬼喧闹之案?”
欧阳准黑中参白的眉梢微微一皱,颔首道:“正是。”
“大人您为官多年,应该知道陛下生平是最憎恶邪魅之事的吧?”黎默浅笑道。
欧阳准“唉”了一声,“先生所言极是,本官所以才因此事叨扰先生。眼见春猎在即,不知先生可有何良策?”
也未将目光移去欧阳准身上,黎默吃了口茶,只道:“黎某虽无驱逐妖邪之能,但倒是认识几个法力高深的道士,如若大人信我,便将此事交与在下之手,黎某保证陛下圣驾御临之前,水鬼安生,再不做乱。”
欧阳准愁眉舒展,心中的石头已经削了大半,连连拍腿笑着叫了起来:“如此一来,先生可是帮了本官的大忙!此番恩德,本官自当牢记!”
黎默半举着茶杯,掀起眼皮静静看着眼前这位下颚微收、眉肌收紧、表现出一副悬心落定的样子的府司大人,心中升起一阵暗笑。
欧阳准自接任暮州府司以来,横行霸道、鱼肉百姓,虽为父母之官,却事事唯利是图,仗着权势不知祸害了多少黎民。暮州城中民怨漫天,都盼着欧阳准早日暴病归西,他却还是不知自觉,满脑子里尽是想着讨好这个讨好那个,殊不知一道天雷正马不停蹄地奔袭在路上,很快就会降临在他的颅顶。
欧阳准本想多聊些琐事以巩固自己与贤士黎默之间的交情,但大育皇帝御临暮州在即,他毕竟诸事繁忙,简短再言了几句便从黎宅告辞离去。
黎默立在阶前,目送他登上马车、渐行渐远,目光守着那个方向神滞下来。
一阵冷风袭入,她周身不禁一阵痉挛。
“小姐,”追随黎默七年之久的老家宰杜明从院子里迈步出来,对这位明明是男子装束的青年如是称呼了一句,而后搭了件绒肩在她身上,白眉微垂,和蔼地道:“外面冷,您衣着单薄,别着了凉。”
黎默低眉回眸,这才能从她那清澈的双眸中读出阴柔之美。
她姿容优雅,淡淡问道:“皇帝三月春猎,我让您准备的三件事情,可都办妥了?”
“都办妥了,弹劾欧阳准的那封密函也已经起草好了。”
黎默轻轻道了声“嗯”,而后再度将眸子转回,斜仰着眼睛,目光徐徐散去,融入九天之际,心中似有万千遐想,却不知归于何处。
世人赞曰:
“江临山海水自清,沉香潜近天破晓。
步履围尘梦韶华,芳心暗许黎公子。”
所赞者,便是这位宅门下一身白衣的黎默。
七年前,因患疟疾卧榻数载的育朝帝王林业驾崩。
林业驾崩当日,帝都突然传出庆国侯萧令让起兵造反的消息。皇三子林捷领军千里“勤王”,最终平复所谓的庆国侯之“乱”,但太子林华却在此战中殒命。
太子薨殂与帝王驾崩同时发生,皇二子又患有脑疾、智力低下,由是皇三子谢王林捷便以勤王之功承袭皇位,登基为帝。
虽是秘辛,但在史官锋利笔刀之下,此案最终却以庆国侯萧令让谋反论罪,萧氏满门被灭。
想当年,一代萧侯,雄威万里,四方蛮夷悉数闻之丧胆……
想当年,巾帼女子,风华绝代,不及弱冠已是千军英豪……
怎奈世态炎凉,人心如铁。
这座万人景仰的赫赫侯府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却没有人愿意去追问一代军侯为何莫名反叛,更无人问及这莫须有的罪名究竟是否属实。
对于那些趋炎附势之辈而言,倒是宁愿相信庆国侯造反为真,因为如此一来,便不至于会受池鱼之灾。
那个夜晚,庆国侯府嫡女萧洁的名字在整个育朝销声匿迹。与此同时,一个化名黎默的德贤公子又突然名声大噪。
“小姐,”杜明再度开口,古稀之年的他眉宇间迟疑了一瞬,“您真的……决定了吗?”
“决定了,”黎默目光伤怀,然,投向北处帝都方向时却十分笃定,“自新帝登基,七年了,此次春猎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可是……庆国侯府谋逆的案子早已成为定音,您如此打算……真的有把握吗?”
“明叔,”黎默将她纤柔白皙的手搭在杜明肩膀,眸子清澈、口吻坚定地道:“查明真相、惩奸除恶,还庆国侯府清白,我身为萧家遗女,岂有半分推辞之理?”
“可是您这样回去,怎能确保不会被人认出来?”杜明的一双老眸子里拂过一抹忧虑。
“我自幼长在边疆,从来未离定安军半步,父侯蒙冤,萧府旧人如今只剩我一个,帝都之中可能认识我的,现在恐怕也只有冠军侯霍政青一个人了……”
杜明心房发颤,眼神中突然悲怆起来,“老仆一辈子都只是个农家人,不明白您的深明大义,老仆只是不记得那个小时候爬到老仆肩膀上翻跟斗的小灵儿去了哪里……”
“我在这里……”黎默怔忪了一瞬,心中苦涩迅速蔓延到全身,“明叔……您的灵儿一直都在这里呀……”
杜明弱弱地抬起头,怀旧的心愈发伤感起来,“……当年萧侯横刀立马、气吞山河,其之风华,当属万人景仰,怎料如今……”
杜明再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突然哽住了口,声音戛然而止,徐徐望向宅邸的院中,淡眼看着一只灰鹊登上枝头,宏大的宅邸规制下,孤鸟喃喃哀鸣,愈显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