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默快速扫了一遍眼前景象，发现育帝身边纵然金甲如云，但却根本不见姜皇后的影子。

想来以何妃今时如日中天的境况，已经把那位六宫之主打压得连三月春猎时节，陛下身边的一处容身之地都已没有，由是黎默低了低眉，淡淡道：“何妃娘娘谬赞，正是在下。”

再一看，何妃向她投来的目光，分明是带着欣赏与渴求。

黎默才只是微微抬眸随意扫了何妃一眼，就已然将何妃心里所想了然于胸。

中书令何操统筹六部，在朝中几乎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何妃为后宫宠妃，更是容易蛊惑皇帝心性。然而即便如此，父女二人加起来，也无力动摇姜皇后的根基。

这是因为育朝祖制有一条铁则：若非皇后谋逆、乱性、薨逝，无论何时不得废黜懿位。

这条铁则出台后，好处在于历代后宫妃嫔确实因此安宁了许多，但无独有偶，这铁则同样带来另一个极大的隐患：若是某朝皇帝择后不明，险可能祸起萧墙。

“黎先生可是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才，朕在江陵就早有耳闻，只可惜朝政繁忙，未曾特加恩赐，春猎结束后，朕要重赏，以显朝廷惜才之明！”大育皇帝抬手指了指黎默，转而向身旁的何妃朗声笑道。

何妃眼睫微垂，弯作月的两道细眉登时绽出妖娆之色，她一只巧手轻抚了抚皇帝的胸襟，娇声道：“陛下，臣妾倒是觉得，这黎先生德高望重，委屈在暮州城里，根本难放光彩，倒不如请进帝都，也好教几个皇子些处世之道，岂不两全其美？”

育帝眉宇间浮过一抹迟疑，黎默向来以权谋闻名，谋者进京，自古乃是大忌，何妃这样提议实是不妥。

由是皇帝皱眉，平和地道：“只是如今宫中太傅太师职位已满，恐怕黎先生到了帝都无事可做，会更加地不习惯。”

“看来这位宠冠六宫的风华皇妃离了她的父亲何操，谈吐举止也并非那么步步为营。”黎默候在一旁，耳闻皇帝皇妃两人间的一言一语，心中这样想。

所以何妃哪有这般思虑？她深知谋家黎默对她在后宫路上的重要性，刚要开口继续维护自己的提议，身旁的中御司总管柳公公却突然轻咳了两声。

何妃一怔，声音戛然止息。

黎默稍稍向柳公公方向瞥了一眼，看他散着斑白的长发，眉间一颗大痣，乍一看和蔼可亲，但从那双眸子里却能看出满满的算谋。

黎默可以断定，这位接任中御司总管之职十八年之久的柳公公，已被收入中书令何操门下。

“黎先生若是厌倦暮州生活，想到江陵小沁，朕当以大礼欢迎，只是宫中已无闲职，还望先生勿怪。”育帝大概是觉得方才的话有失皇家举贤纳士的名声，故而又添了这么半句，目光尤其温和，语气也很是客气。

黎默稍稍向前一步，眸子清澈，身体也只是微微一欠，淡淡地道：“草民一介白衣，焉敢有所求？”

“黎先生言重了，”皇帝眉角展开，朗声笑了一下，又向黎默摆了摆手，“先生请就座。”

跟在大育皇帝的身后，一众禁军卫队里，为首的头领冠戴银盔，背挂一条长枪，浓眉大眼，威风凛凛，笃定的目光中不乏满满的警惕。旁观者一看便犹遐想起当年此人在塞北寒霜之下百步穿杨、直取上将首级的撼人场面。

黎默心中微颤，虽已七年未见，但面前此人还是被她一眼认出……冠军侯霍政青。

二十八年前的大年之夜，庆国侯夫人叶氏与霍家军帅府夫人陈氏指腹为约：若诞下来为双子，则结拜为兄弟；诞下来为双女，则结为姊妹；诞下来为一男一女，则结为夫妻。

只可惜自从两府夫人有孕，二十年来，南靖袭扰育朝边疆，战事从未平息。庆国侯萧令让镇守南境，举家南迁，一守便是二十年，两家婚约也因此耽搁。

霍政青随龙辇而行，目视前方的他眼尾还是扫见了藏在席下注视着他的黎默，他突然眸子一怔，眼睛瞪得像要溜出来似的，缓了好久才稍缓息下来。

黎默很清楚，午宴结束后，黎宅将到访一位贵客……

果不其然，宴席过后，黎默前脚刚入宅邸，后脚就有门僮来报：冠军侯霍政青来访。

黎默提襟在正厅坐下，霍政青已被杜明引着迈步进来。

“冠军侯请随意。”黎默托掌请霍政青在这边随便坐下，又向杜明招了招手，示意他沏壶茶过来。

“黎先生？”霍政青饶有深意地看了黎默一眼，徐徐笑道：“谁道是暮州天下闻名的纵横家之尊黎默，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只是本侯怎觉得先生甚为眼熟？”

黎默漫漫一笑，伸手递了杯茶给霍政青道：“侯爷此言，几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对在下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在这些人里，多半是为了与黎某拉近关系……不知侯爷是属于哪一种呢？”

霍政青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长长喟叹了一口气，眸子落定后突然道：“灵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黎默依旧慢慢地品了口茶，静如止水的她连将茶杯放下的姿态都稳若盘山，不泛起一丝波澜，她缓缓地将双眸抬起，坚毅的目光中旋即散出阴柔之美，“兄长，曾经赫赫威名的护国侯府，如今只剩我一人，我又岂能苟且偷生，默默了此余生？”

“你的心情我明白，”霍政青扫起茶杯，粗略地望了一眼，并未啜饮，又将茶杯放下，目光重回黎默身上，“可是你也不至于女扮男装，非要到陛下面前演那么一出吧？”

“我自有我的打算，”黎默眼睫微垂，知道霍政青不爱饮茶，这才亲自起身为霍政青换了白水，再坐下来为霍政青斟了一杯，抬眸问道：“宫中朝局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霍政青接过来白水后方才小啜了一口，“中书令何操统筹六部，陛下登基到现在，七年里，六部官员早已倒伏何操之列，文官武将该贬谪的贬谪，该升迁的升迁，不过朝局还算稳当，只是后宫这些年乱了些，皇后争宠都争到朝堂上来了，妇人听政，朝臣们有时也是敢怒不敢言。”

“怎么这些，你以前在信里没和我提起过？”

“我是不想你搅进这滩浑水！”霍政青的语气极为肯定，目光犀利地道：“当年之事已成定音，你又何必如此执念？”

“这不是执念，”提起往事，黎默不由得黯然神伤，脸色惨白，本就怆然的眸子里又多了几分悲情，“这是宿命，我活了下来，就是宿命，萧家世代忠名，无辜蒙受此冤，无论换作是谁活了下来，都会这么做的……”

“我明白，”霍政青眉宇弱弱一颤，“霍家与萧家世代乃是挚交，萧家蒙难，我作为霍家后人岂会坐视不管？我只是不想让你进宫，宫里实在太乱，你女扮男装势必瞒不久，到时身份暴露，你可有半分退路？”

黎默却仍是一派浅眸微笑：“我本来就没打算瞒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