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到别人再度喊她“小姐”二字,梅如雪只觉得心房一颤,但很快便把这抹错愕收起,粉饰的面肌最后展出苦涩的笑靥,悻然地道:“如雪早已是女妓一个,哪还有资格被别人称作小姐……”
黎默还未来得及答话,远处的老鸨秦灿已经扭扭捏捏地快步过来,当即横在了黎默、梅如雪两人之间。
秦灿挂着抹标志性的妩媚的笑,对黎默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妓馆的乐女向来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况且今日梅姑娘还有演出,所以……”
未等秦灿说完,黎默侧身向翟燊之使了个眼神,翟燊之旋即领会其意,自衣襟中掏出一块盖有御印的金牌,对秦灿厉声道:“查鉴司办案,怎么?你有什么异议吗?!”
秦灿当即被这块金牌闪瞎了眼,她当然不敢得罪一向雷厉风行,有先斩后奏之权的查鉴司,于是眉睫一垂,连连致歉后快步离开了这里。
出于命运对她接连无情的打击,梅如雪练就了草木皆兵的习惯,方才翟燊之掏出令牌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已起波澜,所以待秦灿离开后,她旋即向黎默问道:“先生怎会有查鉴司的金牌?莫非是奉旨在查什么案子吗?”
黎默微微一笑,“梅姑娘,上楼再说。”
梅如雪上楼后便在这间“揽月”包厢里抄了一把筝琴,落在矮凳上娴熟地准备抚琴而歌。
黎默向梅如雪招了招手,失声道:“梅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请过来这边坐。”
梅如雪浅步过来,落在黎默身旁缓缓坐下,沦为乐女后的她第一次被别人递来一只茶杯,而后提壶为杯中斟满了茶。她眉睫一垂,登时显得有些不自然,徐徐接过茶杯向翟燊之道了声谢,而后将目光落在了黎默身上。
“不知先生此次进京,所谓何事?”
黎默淡眸一笑,客气地道:“我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梅姑娘,暮州一别,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如今梅姑娘在此安家,我也稍能心安了。”
梅如雪唇角挂了抹沉重,面色苦楚,但还是压抑着心声,多有伤情地道:“家父蒙难,落魄余生,能在此落脚已是万幸,只是……”
说着说着,梅如雪一如刀绞的心瓣开始一片一片地凋零,悲怆之际,声音也渐渐消散在言谈之间,只剩下一双黯然无光的眸子,在窗棂折射下的月光中嘤嘤发亮。
“梅姑娘……”黎默一只手扶在了她的手背上,沉沉问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梅如雪微怔,抬眼时泪滴已划破她心底的最后一丝坚强,“故人已逝,物是人非……明日的朝阳都已成为奢望,还能有什么好坏之说……”
黎默心中一绞,那只白皙的秀手也攥得更紧了些,“你放心,欧阳准犯下的事,他马上就会为之付出代价了!”
梅如雪眼前一亮,怔然地道:“难道……先生此番入京,为的就是弹劾暮州府司,欧阳准?”
“是的。”黎默肯定地望着面前这个本是芳华年纪,本该娇惯于宠溺之中的曾经的豪门大小姐,收取她眸子里这些年来放出的第一道坚毅的亮光,“不过有些事,我尚且需要梅姑娘相帮。”
梅如雪没有片刻迟疑,旋即道:“先生但讲无妨,能让欧阳准那贼人付出代价,如雪就是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黎默苦苦一笑,“梅姑娘言重了,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从你这里打探清楚。”
梅如雪眉睫垂下,稍一思忖,马上抬眸问道:“是乐女自杀案吗?”
黎默颔首,“这个案子虽然已成定音,但我翻看卷宗,却着实还有许多可疑之处,你向来身居湘锦阁中,有些内幕,想必你应该更清楚的吧?”
梅如雪眼神向包厢外瞥了一眼,黎默领会其意,旋即吩咐翟燊之去把包厢的那道内门掩实。
梅如雪方才开口道:“其实那名乐女根本不是自杀……是被公子刘杰亲手杀死的!”
此言一出,何止翟燊之,就连对坐的黎默都登时吓了一跳,继而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梅如雪迟疑了一下,命运摧残下的她早已没了当年作为大小姐的古灵精怪、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面对如是一桩人命大案时,她已有畏惧之色,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将事实脉络清楚道来。
“那一日,御史刘治的少公子刘杰来到湘锦阁,他原本说好了要我……”梅如雪声音一顿,快速抹过了几个字,又道:“可是后来……他看到了一楼厅台上抚琴的阿哲……阿哲就是死去的那个乐女……刘杰指名道姓要阿哲上来陪他,秦姐不愿意,他就派两个随行的护卫下楼去抢……两个人几乎是把阿哲押了上来,二话没说就塞进了刘杰的包厢里……”
说到这里,梅如雪已经开始哽咽,喉咙像是忽地被什么东西封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黎默看出她心中的忌惮,于是稍向她俯了俯身子,尤其认真地道:“有我在,梅姑娘你不必害怕,你且说下去,后来怎么样了?”
梅如雪银牙紧咬,吞吞吐吐地道:“后来……刘杰从包厢里出来……阿哲她却……却……横尸在床……”
“当场死亡?!”翟燊之在旁一下弹起,只觉得后背一凉,方才知道像湘锦阁这样灯红酒绿之地,竟曾还发生过一起命案,登时牙根生恨,攥着石卵拳头低声喝道:“人命关天的案子……在权贵人家子弟的手上,竟被一句‘自尽身亡’便草草了断了……!”
“翟大哥你先坐下,”黎默当然同样愤恨,只是素来从容的她从不会将喜怒展现在面皮之上,只是向翟燊之挥了挥手,冷静地道:“人都已经不在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将逍遥法外之徒绳之于法,你明白吗?”
“绳之于法?”梅如雪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因为本来就觉得黎默所言可笑,只听她冷冷一笑,目光一如寒针般逆着月光向窗外射去,“黎先生大概还不知道吧……所有知道此事内幕的人,不重要的都被灭了口,重要的、死掉后会引起别人怀疑的人都被行了封口费……将那些人绳之于法,简直是难于登天……”
“就是!”翟燊之搭腔道:“我在帝都呆了这么久,才算是看明白了,帝都帝都,那是权臣逍遥的天堂,也是穷人受苦的地狱……事情过去这么久,连块尸骨都已找不到,证据更是无处去寻,将他们绳之于法……指望什么?”
黎默愁眉一皱,狠狠地斜睨了翟燊之一眼,倒未面露难色,仿佛这件在他们二人心中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事情到黎默这里就成了胸有成竹的东西。
而后黎默拍了拍梅如雪的手,安抚她道:“梅姑娘请放心,我自有我的办法,欧阳准、刘杰,他们一个也不会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