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夜，翌日晨起，黎默身着灰白素衣，用过早膳后由翟燊之撑了把纸伞，登上门外青布为蓬，桃木为辕的马车，两个人一个驱马一个坐车，迎着细雨向郊外驶去。

江陵帝都西城门外约摸五里，在一片竹林深处，一座黑砖白瓦堆砌成的楼阁，风雨中俨然立于此处，是育朝闻名天下的已故鸿儒晏安晏老先生的坟茔。

每逢科举时日，这里总被从育朝各州赶来祭拜的莘莘学子围堵地水泄不通，晏老先生生前安静，临终前特意嘱咐不设灵冢，但他的弟子遍及天下，又怎么可能忍心看恩师死后无人祭奠？于是才有了这处灵冢，虽然有悖老先生遗愿，但多少年来，这里却成了众多育朝学士维持高洁品质的心灵支柱。

“翟大哥，”出城不到一里，黎默在车厢里拍了拍前方驱马的翟燊之，呼唤道：“慢一些，别惊扰到了老先生。”

因为是在郊外的僻壤，所以这个时节的林路里尤其安静，除了马车的车轮之声，也只有在耳边络绎不断的雨声，缠缠绵绵，委委婉婉，很是惬意。

比起繁华的江陵城，黎默更喜欢在这安静的地方度过一生。雨中透着的一簇簇清新的空气，落入黎默的鼻腔，她不禁半合着眼睛享受起来。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那座黑砖白瓦的坟茔才渐渐从碧绿的竹林中显现出来。

“小姐，到了。”翟燊之停下脚步对一旁闭目沉思的黎默低声呼唤道。

黎默抬眸望着那残颓的木门，心中一阵绞痛，眉目伤情地跳下车，有些无力地走了过去。

冢阁的大门已被打开，显然黎默并非来得最早的一个，她从黎宅赶来的这段时间，已经有许多弟子陆陆续续地前来跪拜过。

黎默抬脚迈入灵祠，肃目行三跪礼，低头默哀了一个刻钟，再欲起身时，膝盖已经酸痛僵硬，凭着翟燊之在旁搀扶才勉强直起腰来。

“黎先生。”突然一个声音从黎默身后响起。

黎默回过头，这才看见身段清雅、眉目秀神的苏沐正穿着一身简衣，半躬着身子朝她执礼。

黎默赶忙作揖回礼。

苏沐侧了侧身子，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请黎默到一旁的凉亭坐下歇息。

“黎先生今年是第一次来吧？苏某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守在这里，今日倒是第一次见先生过来。”苏沐掀起眼睫，凝望着面前这个不动颜色的素衣男子道。

黎默轻点了点头，淡淡回道：“之前身在暮州，对先师一向只能空空怀缅，如今来到帝都，自然要来恩师冢前祭拜。”

苏沐抬起眸子，左右探看一遍周边的环境，只觉得在林林的细雨中泛着一丝清冷，最后缓缓叹出口气，吟道：“先师生前一向低调处世，就算闻名遐迩、各路英雄争相追崇，却从来只领宫中太傅一职，恪尽教师之责，如此清高品质，我等晚辈当只能望尘莫及而已……”

黎默的唇角虽然上扬，浮着一抹坦然的笑靥，但心中早已五味杂陈，胸腔波澜涌起，半开着眼皮望着面前的隐士苏沐，静静地道：“凡为人者，皆有不同之处。经历不同，思想也必然不同。老先生鸿儒一生，早已看淡世间百态，然我等青年之辈立于世间，面对是是非非又岂能闭目塞听，置若罔闻？”

“是是非非……”苏沐垂下眼睫，伤情之心跃然眉上，“只可惜苏某虽还年轻，却早已无所斗志，只恨老先生含恨故去，苏某只得日夜闲守在先师衣冠冢前，胡乱呓语几句以慨孤愤罢了……”

黎默淡淡道：“苏先生乃是先师门下最倚重的弟子，理当如此。”

苏沐浅浅一笑，心中自有思量万分，良久后又将眸子移到黎默身上，皱眉道：“先师生前岁月，在下虽未陪在教坛之下，但也多于先师有书信往来，只是先生如是大才，当出众于弟子之中，在下却从未曾听先师提起过……”

黎默眸间微蹙，怔了一瞬后还是淡淡地解释道：“黎某不过晏老先生座下一名听讲弟子，老先生记不住也是应该的。如今自诩晏安弟子，为自己平添光彩，自知有累师明，还望苏先生勿怪。”

说这话时，黎默下意识地掩了掩别在腰间的一块玉牌，但这细微的动作还是被苏沐察觉，他登时眼睛一亮，指着玉牌道：“请恕在下眼拙，黎足下腰间的这块玉牌，可是先师所赠之物？”

黎默心房一颤，“正是。”

苏沐再次用了一种近乎钦佩的目光打量了黎默一番，黎默目光躲闪，做出不适的颜色，苏沐这才终于收神，喃喃道：“当年先师手中有三块这样的玉牌，苏某不才，领受其中一块，另一块听说是赠予了前代庆国侯萧令让之女萧洁，只恨此人后来丧生于党争之乱，如今早已尸骨难寻，这最后一块在下倒是从未打听到下落，今日得见，原来竟是在足下手中……”

黎默面色突然苍白，扶着一双娇柔纤细的白手，低着头没有作声。

只听着苏沐继续道：“能受此玉牌信物者，哪会是等闲人物？足下实在谦逊……”

“苏先生谬赞……”黎默这才弱弱发声，胸前凝结着一口赤血，绞痛道：“萧洁不过一乱臣贼子，辜负先师声名，死不足惜……幸得当今陛下圣明，平定蛮夷，朝局稳健、百姓安康，当是大同盛世之态……”

“帝王之制，何来大同盛世？”苏沐目光哀婉，“先师毕其一生想要的那个盛世，就算是如今的七年新朝，又哪里有半分相似……？若非壮志难酬，先师又怎会郁郁而终……？”

黎默心中悸动，抬眸深邃地望着他，忍不住想去握住苏沐的手，最终只是在面肌之上浮起一层沧桑，语气却极为笃定地道：“盛世终会到来……老先生虽已不在人世，可他的弟子、他所尊崇的道义，却已是世人心中最深的那道烙印，至于老先生的意志，都只是早晚的问题。这一点，七年来黎某深信不疑。”

闻言，一向寡言少语的苏沐立时有些哽咽，他平缓下心中荡起的波澜，诚诚恳恳地凝望着黎默，情到浓时，竟起身从亭子里取出一只酒壶，斟罢推给黎默道：“在下虽与先生不过两面之缘，已知先生正是在下可以推心置腹之人，若先生与在下情投意合，当与在下共饮此杯！”

黎默目光闪动，苍白的脸色已经渐转红润，她举起苏沐推开的酒杯，双手叠于胸前，振奋地道：“先师在上，黎某今日才识苏先生，自知已是牙期知音，这杯酒，当首敬先师，也敬天下壮志之士……！”

饮下这杯浊酒，苏沐目光向冢门外侧了侧，嘴角笑靥不散，只是眉宇间多了一道心安，忽而眼尾瞥到冢门外，见两个少青年肩并着肩，提襟向这边走了过来。

“韦曙天和程星琰也来了。”苏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