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伏诛后,东西二市重归繁华,没找到阿西合,我始终不死心,央求染娘再带我出去一趟,染娘死活不肯,幸而这几日东宫的护卫裁撤了不少,整日也没有巡视,我又偷偷计划了几天,终于从后门溜了出去。这回我一刻没有耽误,急匆匆往东市去,市集上人山人海,我却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跟踪我,我回头看了几次,都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大约是我疑神疑鬼的毛病又犯了吧。
走了许久,才绕到庆龙大街,不久,我远远的就看见那日的那个汉子,他换了一身行头,可身边的铁笼子着实太显眼了。我像是去接阿西合一样,快步跑到他跟前,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我一上前他就献殷勤道:“小官人想要哪个?这些都是从楼秦运来的,咱们阳康可少见这等货色。”
我急于找到阿西合,根本顾不得去想别的,我开门见山道:“那日我看上的那个,朝我招手的那个。”
那人神秘兮兮道:“哪个?笼子里的人都渴望有人救他们出来,自然见到谁都招手,小官人看上的人保不准已经被别人带走了。”
我一听又急了,“先让我看看。”“那可不行,这些家伙可值钱呢,看一眼要加价的。”我明白他在讹诈,出来时也忘了带些钱物,这时却头脑发昏,只记得照阿西合,其他的全不记得了。
“加价就加价,快给我找人。”
没想到我这样一说,那个人就指挥一旁的同伙道:“把那个疯子放出来。”
“吱呀”一声,铁笼子开了,里面钻出个蓬头垢面的人来,他低着头往后退,不敢向前来,听到那汉子的呵斥声后竟吓得浑身颤抖,另一个人骂骂咧咧的将他往前推,我试图安抚他,主动往前走,那人后退不了,忽然抬头瞪我,我倒是第一次看阿西合生气,她生气的样子确实有些害怕。
可随后她的眼神就温柔了下来,她从那人手里挣脱,三两步冲到我面前,跪在我脚边,紧紧抱住我的小腿。
我知道她认出我了,我笃定她就是阿西合。
这时那个汉子又说道:“十两银子,小官人就可以带她走。”
我说:“十两就十两。”我这时才想起我身无分文,那个狡猾的人看我犹豫不决,脸色立马就变了,他招呼伙计将阿西合拉回去,又要来推开我,我正要和他商量,却闻到一股香味,随后那个汉子的身体已飞了出去,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往后看,那个伙计听到汉子的呻吟声,松开了阿西合,就朝那人出手,我乘机拉起阿西合躲到一边,一眨眼功夫,那个伙计也被打倒了。
那个汉子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刀,气势汹汹朝那人后背砍去,我替那人着急,忙喊道:“小心后面!”那人转身站立,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把伞,他只撑开伞往那儿一挡,再收伞时,那个汉子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我以为他死了,心里有些害怕,毕竟青天白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出了命案,这还了得。
我跑到他身边,说道:“你杀人了,你快些逃吧,县衙的人很快就要来抓你了。”
“你怎么看见我杀了人?那人不过流了点血,死不了。”面具下的声音听着十分年轻,就是有些稳重过头了。
我又看了那汉子一眼,他果然睁开了眼。我将阿西合带到身边,向他道了谢,问他:“少侠贵姓?”那人回答:“无名无姓。”我又道:“您救了我两回了,我今日没有带钱物,无法报答您,您可否随我去我家……”“不必了。”他拒绝了我,转身就走了。
我虽好奇,但内心的喜悦远远多于疑惑,我将阿西合抱在怀里,雇了一辆马车带她回了春坊,没过多久,东宫内外都知道云良娣从市集带回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染娘并几个侍女和我一起给阿西合梳洗,阿西合死活不肯换衣服,不仅如此,她对染娘等人心怀警惕,根本不叫她们靠近我,她在我怀里发抖,我心想她在外面一定受了不少委屈,那些人一定虐待过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从来不怕生。
她的神智有些不清醒,一直对我说胡话,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她脱了那身沾着血的粗衣,她身上有很多伤痕,有一些是鞭痕,有一些是刀痕,有的已经结了痂,有的仍然血迹斑斑。
阿西合忽然捂着脸哭了,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说,我从身后抱住她,她竟然吓得大喊大叫起来,我心疼极了,紧紧抱着她,任她怎么哭闹,怎么咬我的手,我就是不松手。我不停地对她说:“阿西合,我是阿卓玛依,我是阿卓玛依,别怕,是我,我是阿卓玛依啊。”
阿西合哭了一会儿,总算认出我了,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刚伸手碰到我的脸,忽然神色大变,使劲搓起脖子来,她的指甲划破了她的皮肤,她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疯狂的搓洗着她的身体。
我说:“阿西合,我给你洗澡吧。”阿西合摇头道:“奴婢太脏了,我不要弄脏公主。”阿西合总是这样,她永远将我放在第一位,她永远认为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不让我碰她,我只好给她找来一身干净的衣裙。我第一次见阿西合穿中原女子的衣服,她长得好看,穿上那身襦裙,更好看了。
阿西合一刻也不愿和我分开,我也不愿再让她从我的视野消失,我生怕自己再将她弄丢了,叫她再受人欺凌。晚上染娘告诉我,她替阿西合收拾了一间房,阿西合不能和我一起睡,我不答应,阿西合也不答应,我拉着阿西合到床上去,阿西合不愿意,她拉着我的手,说她要待在我身边,她就在床边陪我。她趴在床头,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就这样睡着了。
我惊醒时已经是第二日了,我一睁眼,发现阿西合不在床边,我很奇怪,以前她守着我睡觉,我不醒来,她绝不会离开。我生怕自己只是做了个梦,梦里见到了阿西合,醒来后她就不见了。我立马清醒过来,将昨日发生的事情细细回想了一遍,仍然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梦。
我将染娘找来,问她:“阿西合呢?”染娘茫然道:“良娣,东宫里没有这个人啊,良娣是做了梦吧?”
我很失落,想起梦里阿西合满身是伤,不由得烦恼起来,染娘为了哄我开心,特意给我梳了个新的发髻,换了一身新的襦裙,还端来了清热去火的绿豆汤,也不知是那绿豆汤刚煮好的缘故,我尝着味道有些怪,不像平日喝的,倒像是加了些草药。
我顾不上问绿豆汤的事情,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记性再差,也不至于前一日发生的事情隔日就忘记,我差人将染娘找来,她一进来我就将剪刀架在脖子上,逼迫她道:“我都知道了,你们若想害阿西合性命,我就自裁于此。”
染娘又惊又怕,“扑腾”跪地哀求我千万别想不开,她说:“良娣得了病,整日精神不济,才会胡思乱想,良娣别伤心了,您的病早晚会好的。”她说的情真意切,根本不像在骗我。我在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流了出来。
染娘显然没想到我会动真格,她急忙上前,我后退一步,威胁她道:“横竖都是死,今日要是见不到阿西合,我就死在这里,日后我父王若问起我来,看你们能不能给他一个答复。”
染娘面如死灰,蹙眉犹豫了片刻,说道:“良娣您这是何苦。”
“阿西合在哪里!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快告诉我!”我第一次和染娘急了眼。
她说:“婢子也不知道阿西合在哪儿,您可以去问殿下。”
“太子将阿西合带走了?”
染娘低头不语,我怒火中烧,扔下剪刀就去找钟明鹤,染娘跪在脚下阻止道:“良娣受伤了,先处理伤口吧,殿下这时不在东宫,您别去了。”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血,想起阿西合昨晚惊慌失措的模样,哪还坐的住。我气极了,拿起剪刀往外走。染娘一直在身边唠叨,她要用帕子捂住我的脖子,我接过她的帕子,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捂着脖子往前走。染娘起初是跟着我身后的,后来她引领我找到了钟明鹤。他果然在书房,我若是听了染娘的话不去找他,他是不是真以为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侍从们看我这般模样,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等他们想起来要拦住我时,我已经到钟明鹤眼前了。钟明鹤大抵是猜到我会去找他,所以我进去时他头都不抬,叫人将我拉出去。我扔了帕子,朝他说道:“钟明鹤,你把阿西合带到哪里去了。”
钟明鹤懒散地放下手里的书卷,再抬头看我时,嚯的起身,沉声道:“你怎么了?”我将手中的帕子扔到地上,问他道:“是你叫人将阿西合带走了对吗?”钟明鹤不理会我,他吩咐侍从即刻去找太医过来,我看到他的脸色不好看,似乎生气了。他迅速从书柜中找来绷带,替我包扎伤口。我又问他:“你将阿西合藏到哪里了?快把她还给我。”钟明鹤却说道:“你平时任性就罢了,今日竟会为了一个奴才伤你自己,你就是用这把剪刀伤了你自己的?”
他质问我的眼神像极了阿娘,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气呼呼地将我手中的剪刀夺走,“咣当”一声扔在地上,道:“你就这么不怕死?为了一个奴才,竟然能想到这种办法。”“阿西合她不是奴才,在这里她就是我的命,我好不容易将她找回来了,你又将她抓走了,你这不是往死里逼我吗?”“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我也不会伤害阿西合。”“你抓她到底要做什么?”“你一声不吭就将她带到家里,我还不能过问吗?”“那你也不必抓走她吧,你快放了她。”“只要你听话,我自然会放了她,不过在此之前我要你在你的天神面前起誓,日后不会为任何人做出伤害你自己的事情,否则你就别想再见到她。”
我有些好笑道:“我伤害我自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太多了。”“你还想不想见阿西合。”“我发誓,我发誓还不行吗?”我虽和他赌气,可心里却莫名地高兴起来,原来他是在担心我吗?即使他是为了楼秦和中原的安定而敷衍我,我也很满足,我又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似乎一直都很好。
我默念道:“阿卓玛依神,我在你面前发誓,日后不会再为任何人伤害我自己,如有违背誓言之日,便叫我这辈子都不得舒心快活。”
发过誓后,我说道:“我在阿卓玛依神面前起过誓了,你也该放阿西合出来了。”“你在心里发的誓别人怎么听的到?我怎么知道你没有耍赖?”“那你想怎样?我们楼秦人在自己的天神面前发誓时,是用最庄重的仪式和最虔诚的心意去承诺天神的,我都发过誓了,为何要骗你。”“反正我没听到,不行,你得将刚才的誓言写下来,这样才作数。”
我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正想洋洋洒洒写字,又想到钟明鹤正站在我身边,要是让他看到我的中原字写得不好,那我可就丢脸了,这样一想,我只好用楷体字整整齐齐写下两行字来。
钟明鹤浅笑道:“字写得越好了。”不知怎得,我听到他夸我,心里有些欢快,顾廷芳虽说我学习中原文化是为了在人前炫耀,但我并不都是如此,钟明鹤样样比我出色,我在他面前没什么可炫耀的,我只有高兴。
他忽然凑近我,朝我手臂咬了一口,我疼的叫出声来,他撒开手,我的手臂上留下了他的牙齿印,我问他:“你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我生气,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威胁我。”我低头看着那两排牙印,愧疚道:“我的脾气不好,总爱生气,当时我气昏了头,又急又气的,哪还顾得上别的,我知道染娘骗了我,她一定知道阿西合的下落,我也就是为了吓唬吓唬她,并没有要威胁你的意思。”钟明鹤道:“我知道你与阿西合情同姐妹,但这里毕竟不同于楼秦,规矩还要遵守,你是主子,阿西合是你的侍女,你怎么叫她睡在你床边?要是传到皇后耳中,又要拿此事训诫你了。”“我记下了。”“你每回都这么说,可哪回真的做到了?”“你质问我的样子真像我阿娘。”
钟明鹤愣了片刻,说道:“我没见过你的母亲。”我想起染娘同我讲过的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到嘴边的话又被我咽下去了,我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沉默着站在我身边,我有些别扭,想让他说几句话,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叫他说话,我就问他:“钟明鹤,你为什么对我好?”“我待你不好。”“你待我很好。”“和你爹娘兄弟相比,谁更好?”我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他们啊,他们是我的家人。”钟明鹤又愣了片刻,才开口道:“和你的心上人相比,谁更好?”“心上人?”这回我愣住了,我以前总以为自己没有心上人,后来我发觉我将钟明鹤牢牢记在心里了,这么说来他就算是我的心上人,他跟自己作比较,能比较出什么结果呢?我就说:“一样的好。”他便笑了。
我回去后没过多久,染娘就将阿西合带回来了。阿西合见到我,像昨晚那样热泪盈眶,向我奔过来,跪在我脚下,紧紧抱住我的小腿,我将她扶起来,她高兴的直笑,笑着笑着眼里又含了眼泪,我以为钟明鹤手底下的人欺负她了,她却摇头不语,像是心事重重而不愿向我诉说,我便不再追问。
我和阿西合玩起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来,我叫染娘准备针线和铃铛,然后开始和阿西合将铃铛一个个串到床上的纱帐中,铃铛叮铃铃响的可亮了,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和阿西合躺在床上摇纱帐上的铃铛是日子,那时我若在梦中听到铃铛响起,我就会知道有人来了,那人要不就是我阿爹阿娘,要不就是阿玛,要不就是阿西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