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府宅中的偏院里,一个眉发英武、鬓角横飞的少年郎正抱着手地靠在廊柱上,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目间甚至还有一丝稚气未脱的气息。少年十分不客气地踢着房门,隔着门大声问一句:“喂,好了没有呀?”
房门砰的一下拉开,冯九脸色带着铁青,对少年郎道:“单潜,公子昨晚忙了一夜,现在午睡刚醒,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单潜却丝毫没有被这句指责吓到,只故意更加大声说道:“他还知道睡觉啊,我还真当他觉得自己身子是铁打的,上刀山下火海都毫发无伤呢。”
“冯九,让单潜进来吧。”
门内传来清清淡淡的一声传召,单潜冲着冯九得意洋洋地一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甫一开门,一股浓烈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屋里暖意洋洋,炉火烧得极旺,可知这屋子的主人生性畏寒。单潜拿手挥了挥,咳嗽两声道:“呼~你这屋子,乌烟瘴气的。”
晏铭一袭白袍,墨发绑于身后,见他来了只是他简单道:“坐吧。”
单潜把外袍脱下,坐在案前的软垫上,接过晏铭给他倒好的茶,朝着周围环视一番,不屑道:“那个穆老头儿就把你安排在这个破地方?”
晏铭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单潜放下手里的茶杯,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句,随后一摊手:“这不就听了你晏大公子的话吗。信上说不要派人来,你可以出去检查一下,这院里就我一个人一匹马,绝对没有带其他人手过来。”
听到他这样无赖狡辩,晏铭倒也没有生气,只是问道:“京都最近还好吗?”
“哟,晏大公子问我呢?你不是消息灵通,这京都什么事情能逃得过你的眼睛?”
单潜依旧语气中带着挑衅,渐渐却变得有些赌气起来:“有什么好不好的,那帮老家伙们听说你走了,那可是一个个开心的满面红光笑逐颜开,就差在府门口张灯结彩、放两挂鞭炮了.。晏大公子胆识惊人,即使久病未愈,被人盯上追杀,不管是东阳还是京都,那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任谁都劝不住。”
“你这次来,丞相大人可有交代给你什么?”
单潜渐渐平复了心绪,又是一盏茶下肚:“他听说你在没被司马那老贼弄死,高兴极了,托我向你问好。”
“别胡闹,问你话呢。”
晏铭面色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让单潜缩了缩脖子。单潜只得拖长了音调老实交代道:“倒也没什么,我这次来本就不是专程来找你的,是要去塞北军防部办些事情。”
“军防部?”晏铭缓缓重复一遍,道:“最近边防有异动吗?”
“只是几个边陲部落闹了些事情,怕他们波及到大梁商贸,所以让我带着手符去传个召。”单潜不以为意,又道:“好在没有波及东阳,不过既然我知道了,朝中的那些老狐狸未尝不知道你在这里。我这次来,在东阳附近安插了些人手,毕竟这里距京都遥远,很多时候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身边就留冯九一个人,我不放心。”
晏铭点点头,只道:“多谢。”
“你这臭毛病,又开始跟我生分。”单潜撇撇嘴角:“不过你这次被人追杀,查出来是谁了吗?”
“那群人追到东阳城便销声匿迹了,看身手像是铁衣卫。”
“铁衣卫?”
单潜一惊:“我一直以为是司马氏的人,若当真是铁衣卫,那……”
“不错,长公主也出手了。”
“梁雪滟那个老太婆,早就觉得她没安好心,竟然连东阳这个小地方也要抢?”
晏铭摇摇头:“东阳虽是个西北小城,但是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是除玉门之外大梁的第二关口,如若能掌握住这一方商户,以后若要在这里做些事情、掣肘政敌,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早知道这里混进了这么多股势力,就多给你些人手了。”单潜嘟囔两句,却见晏铭道:“现在我安顿在穆海这里,前几天又跟城守段从锦打了招呼,他们暂时不敢拿我怎么样,不过……”
“不过什么?”
晏铭没有回话,眉头一锁,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半晌,他站起来对单潜道:“你先歇息片刻,我出去一趟。”
“出去?”单潜一愣,对着晏铭抗议道:“喂,我从东阳马不停蹄地跑了这么多天,你就请我喝杯茶就把我打发了?”
回应他的是重重的阖门声。
单潜一撇嘴,只得无奈地把案上的茶杯又拿了起来:“得,又把我撂这儿了。”
***************
夜幕渐至,莫小笙半靠在小巷的一个拐角处,单手执刀,额发上满是汗水,耳朵却异常灵敏地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这是第三拨人了。
莫小笙几乎没有力气去骂街了,与第一拨人对战完毕,她本想先去找姝予开些伤药,但不过须臾,便又有第二波人堵住了她的来路。
她看着那些面露凶色,手握钢刀的大汉,感觉自己好像把刚刚的经历又要重复一遍了,一时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奶奶的,我这是又招惹谁了?”
她明白,跟这些人如果要硬碰硬,自己这条小命多半要撂这儿了,于是干脆耍了几个花枪,趁这些人不注意便掉头就跑。
猫捉老鼠般的围追堵截一番,竟然是不知不觉间到了黄昏。莫小笙只觉得自己手脚发软,右肩上已经快要没有知觉了,缓了片刻,她见人声小了些,干脆靠在巷子的拐角处保存精力。
夜风极凉,她捂着已经被冻得止住了血的伤口,在空中慢慢吐出一团白气。但愿,二铁他们明早去家里找我的时候,能够发现些异样吧。
不过下一刻,莫小笙就觉得这个希望太过渺茫也不切合实际。毕竟东阳城的冬夜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自己若是当真在这呆一宿,估摸着明天二铁就可以直接给自己收尸了。
要想活着,就必须想办法逃出去。莫小笙努力醒了醒神,正在迟疑要不要冒险离开,巷子另一端,突然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大爷的,还来?
莫小笙警惕地直起身来,单手握着那柄满是血迹的钢刀,干脆心一横道:若是当真要死在这里,也要多拉些垫背的。
声音越来越近,莫小笙的刀紧紧攥在手中,几乎下一瞬间便要隔断来人的脖子。而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突然听到拐角另一侧,一个清淡之余又带着些担忧的声音幽幽传来。
“莫老板,你在吗?”
……这个人是?
莫小笙一愣,手中将出未出的刀锋顷刻间刹在了半路上,脑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晏铭。
他怎么会在这儿?
是敌是友?
莫小笙一时间不知道是进是退,只能努力从自己已经有些浆糊的脑子中理清一条思路来,却发现不过片刻,晏铭已经行至自己面前。
他玉立在那里,一身青白锦袍外面罩着一条褐色的大裘,一双美的惊人的眸子打量着一身狼狈的自己,脸色好像很不好看。
“晏公子。”
莫小笙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却已经有些站立不稳。晏铭几步走到莫小笙面前,双手扶住她,动作却也尽量轻柔,像是害怕弄疼她的伤口。
“撑住,我带你去看伤。”
他唇中吐出的声音极轻,带着一丝喑哑低沉。不知道是不是莫小笙的错觉,她觉得,晏铭的声音好像还有一丝颤抖。
莫小笙展出一个释然的笑,突然就觉得有些放松:“看来,你不是来杀我的。”
“我不会杀你。”
晏铭一面回着她的话,一面把身后的大裘解下来,罩在莫小笙烧的发烫的身体上,莫小笙微微颤抖了一下,身上的汗水刺激得伤口阵阵发疼,她呼出一团白气,又把大裘紧了紧,还不忘调笑两句:“这可是你自己给我的,弄脏了不赔。”
晏铭没有回答她。但是下一刻,莫小笙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昏沉,身子一轻,便跌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这个怀抱温暖舒适,还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气,莫小笙抬眼,看着眼边那个人面冷如冰,目色之中还流露出淡淡的忧虑神色,回想起前几天他还是一副深藏不露老狐狸的狡诈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
难得受一次伤,竟然还被这个阴里阴气的小子给救了。
耳边依旧是风声呼啸,许是烧的狠了,莫小笙耳边一阵乱七八糟的轰鸣。但她心中疑窦未解,怎甘就这样晕过去,只是依旧努力保持着清醒,与晏铭对白。
“你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吗?”
晏铭的脚步微微一顿:“不知道。”
“那是二铁他们托你来找我的吗?”
“不是。”
“是姝予?”
“不是。”
“……该不会是肖白吧?”
“不是。”
猜错了这么多次,莫小笙有些泄气,头疼道:“没人找你,那你是怎么知道我被人截在这里的?”
晏大公子目不斜视,非常冷静的蹦出了两个字:“路过。”
看着这位晏大公子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莫小笙心里涌出一句你大爷的,这是把她当傻子糊弄吗?
当然,久经商场,早已经把那些奉承圆滑的套路摸透了的莫老板,不管心里骂的多难听,依旧秉持着和平友好的宗旨,面上努力配合,保持着一副真是太巧了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的神情。
马车就停在巷口。冯九手执长刀,守在马车一旁,见晏铭抱着面白如纸、一身是血的莫小笙走来,神色一变,忙迎上去:“公子,莫老板没事吧。”
晏铭垂眸扫视了莫小笙一眼,莫小笙有些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我好得很,那帮人打不过我哈哈哈。”
冯九:“……”
晏铭只是问道:“那些人呢?”
“在巷尾拦到了几个人,刚刚与我交了手,但是他们大概是接到指令、无心恋战,还是让他们跑了。”
如果晏铭掺和进来,真不知道事好事还是坏事。莫小笙思索片刻,还是客客气气地道:“晏公子,这件事情我事后自会查明,还请公子独善己身,不必深究了。”
“别说话。”
晏铭看着怀中那个依旧不太老实的少女,只能用最强硬的话语中止她这种作死的行为:“睡觉。”
“噢。”莫小笙答应一声,上了温暖的马车,她瞬时间也觉得漫天的疲惫席卷而来,但又觉得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解决。
不管是因为什么,这些人既然能对自己动手,那么就一定可以对二铁、罗子动手,新开的那几家店正是树大招风之际,又会不会有人借机打压……
这些人刺杀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最终,莫小笙还是被伤势拖得昏昏睡了过去。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又不甘心地嘟囔一句:“我睡了,如果有事,别忘了叫醒我。”
一定、一定要叫醒我。
恍惚之间,好像有一个人缓缓揉一揉她的头发,声音温柔的让人骨头有些发酥。
“放心睡吧,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