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念着挖了有半天的光景,张六日包着双手的褂子上除了棕褐色的湿润泥土,还有遮不住的斑斑血迹。
他的脸上已经不再有轻松的表情,双手已经由疼痛到麻木再到加倍的疼痛。看着已经有一定深度的窄小洞穴,还是舍不得放弃。
又是半日未饮未食,强烈的饥渴之感如山崩一样摧毁了他的坚持。
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传达着虚弱无力的气息,张六日勉力嚼了些湿润的草叶草根,草根中那一丝淡淡的甜味在唇齿间不断地放大,于是更用力地去吸吮去咀嚼。
到最后,只有吐出嚼得稀烂的草根,反倒更饥饿了。
在乱草中躺下休息了片刻,看着那井口大小的光亮,张六日挣扎着起身。
趁着还能动弹,继续挖吧,一定要出去,才有回家的可能!
泥土的颜色由深到浅,也渐渐出现了一些砂砾碎石,此时伤痕累累的双手更是难以为继。
到了最后,跪趴在洞穴里的张六日已经渐渐失去了思维,只剩下僵硬麻木的挖土动作。
包住双手的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那一双还在不停动作的手仿佛不是一双人类的手,指甲尽数崩解,指尖有的地方竟已能看见白森森的骨色。
地陷中的一方天光逐渐变得橙红、暗红,然后迅速昏暗,直到井口大的天空中,出现了几颗闪烁的明星。
距离地陷的洞口约有四五丈远的一处地方,是附近的老鼠一家常来散步的地方,今夜风清星朗,一只身形肥硕的大灰老鼠正悠闲地在草甸上休息。
突然,它的胡须动了,警惕的灰鼠感受到了某种奇怪的氛围。
就在面前的草地上,一小块草皮无风自动起来,灰鼠做好逃跑的准备,但又好奇这是个什么东西,全身紧绷着注视着那块儿地方。
好半晌,草地上都没有其他的动静,灰鼠有些放松警惕,但就在下一刻,一只混杂着鲜血、泥土和森森骨色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
灰鼠吓得全身筋挛,几乎就要失禁瘫倒在地。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吓死鼠了。
它努力调动所有的力气,摇摇摆摆地跑远了。
此后,这片草地上所有的草木,永远地失去了这只硕大的灰鼠朋友。
而那只骇鼠不浅的手掌,静默了一会儿,又有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接着是一颗完全辨认不出来的头颅,和半边泥土腌制许久的身体。
张六日终究还是挖了出来,在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刹那,他是幸福的,也是疲倦的。
疲倦的张六日没能爬出个全身来,就以这样一种被活埋的姿势趴在草地上睡着了。
或者说,是晕厥了。
此时纵使有一万只灰鼠在他身边,他也不会醒来。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山林的静谧被一阵阵喧嚣声叫喊声打破,许多只火把在幽暗的草木间徘徊。
很快,有人看到了草地上的人形物体,惊喜的呼喊,急促的奔跑,放下心来的叹息,种种声响交织汇杂在一起。
人声鼎沸。
今夜这片山林,是不得安静了。
…………
回到几天前,张六日一夜未归之后,刘家的胖婶婶急得不行,她只是想教训教训这个小子,没想到他却自个儿跑进了山里。
而且,跟自家女儿详细问询了事情经过之后,她才明白,自己的脑补跟事实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都怪自己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我就说嘛,张家那小子从小就善良有礼,长得也不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甭管胖婶婶在这件事情上有多两面派吧,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张六日的人身安全。
这小子也跟着村里人进了不少次山,按道理来说待一夜应该回来了吧。
第二天一早,左等右等没见到张六日身影的胖婶婶急了,就催着自家男人进山寻找,并想方设法联系同样在山中的张大胆。
唉,希望这孩子没事吧。
在村口,胖婶婶遇到了从娘家回来的张家娘子。
当下是不敢隐瞒,给一脸诧异的张六日娘亲详细讲了事情经过。
昔日的武小姐,现在的张夫人虽然恼怒于这位邻居不分青红皂白就兴师问罪的急躁行径,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自己的儿子,没工夫计较这些。
她找了跟张大胆相熟的一些村民,拜托他们进山寻找张六日,时间只过去了一夜,儿子应该没事的吧?
半日过去了,没有消息,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了找人的队伍当中。
他们已经找遍了村里孩子们经常去的一些地方,都没有找到踪迹。
也许,张六日进了更深的山林当中。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山民们一代代探索过的山林,危险性相对小很多,一些大型野兽也不会常常出没,但是久无人问津的深山老林当中,是个什么样的状况,谁也不清楚。
一个白天过去了,看着一个个疲惫归来的村民们摇头叹息,原本还不怎么着急的张家娘子心彻底乱了。
她恳求乡民们夜间继续进山寻找,自己也收拾行装准备跟着一起去。
热心的乡民们自然答应,他们组成了寻人的队伍,分头去不同的山头寻找张六日可能留下的足迹。
几位熟悉的婆婆、姐妹也陪着张家娘子,劝她不要乱想,就在家好好待着。
她从来没有进过山,这黑灯瞎火的要是去了,还得有人照顾她。
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个晚上,张家娘子一宿没睡。
等寻人的队伍回来以后,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和犹自带着泪痕的脸颊,村人实在是不忍心说出没找到的话。
可现实就是,没有找到任何痕迹。
记得张六日进山那天晚上天很黑,应该不敢跑多远,可奇怪的是,就是找不到他留下的脚印和一些细微的印痕。
仿佛是他一进山,就有一只大手把他掳掠了去,悄无声息。
已经两天了,大家都认为,张六日恐怕是凶多吉少,现在除了继续寻找,也没有其他办法,即使最后找到的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也要把他带回家。
张六日的母亲抹去了泪痕,她从来都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再次给热心的村人们表达了感谢之后,她恳求他们,一定要把自己的儿子给带回来。
搜救的人数进一步扩大,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进了山,昼夜不息。
夜晚,站在极远处也可以看到山林间星星点点的火把。
张六日进山的第三个夜晚,人们终于联系上了进山数日的张大胆。他先回家好生安慰了夫人,然后就不眠不休地找儿子。
又是一个白天,已经过了三天,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希望。只有张大胆还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他相信张六日学到的东西会帮助他,他相信菩萨会保佑他。
黄昏时分,唯一的好消息传来,终于有人发现了张六日的一小片衣角,那块碎布是被荆棘扯掉的,就在附近,有比较清晰的脚印。
人们重新集合为一队,顺着张六日留下的痕迹向前搜索,因为是不太熟悉的山林区域,人又比较多,搜寻进度比较缓慢。
但终究是看到了希望。
这天夜晚,临近三更天,终于有人发现了那片草地上的模糊人形物体。
已经难以辨认的张六日,正半埋在泥土里人事不知。
…………
张六日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家的床上。
他昏迷了整整一天,在父母和大夫的摆弄下,已经洗了澡,两只手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此时醒来,意识转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回了家,刚想动弹着起来,就听到一阵轻柔的哭声。
这哭声不但不难听,还像某种鸟儿的叫似的,颇为悦耳。
张六日在心里想:俺以后找媳妇,也要找这样哭都哭得好听的。
费劲偏头去看,这一动作,才感觉到全身酸痛,不免疼得叫出了声:
“哎哟——”
他的床边,梨花带雨的刘安暖正抽泣着,她乖巧地坐在小马扎上,白皙的脸蛋上有两团因为激动生出的红晕,真是我见犹怜。
看到因为自己遭了这么多罪的太阳哥哥终于醒来了,在他床边等了一天的刘安暖终于放心,却再也忍不住眼泪,泪水泼水似地倒了出来。
刘安暖长得很白净,皮肤很好,光滑润泽,就像是有一层水膜一样,是大家伙儿都认同的俊俏姑娘。
她自己也像是水做的,性子柔柔暖暖的,尤其是一哭起来,眼泪就没个头,眼看着她半张脸都已经被润湿了,还有一团水珠汇集在下巴上将落未落。
这实在是一幅很美的场景。
张六日虽然直,却还是懂得欣赏美的,一时看得呆了,半晌一言不发。
等刘安暖哭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
“安安,你,你别哭了……”
他想:原来再怎么好看怎么好听的哭,时间长了也会厌烦的。
刘安暖渐渐止住了哭声,却不管张六日了,清风一样跑出了屋子,开始叫大人过来。
张六日索性也起不来,就转过头看着屋顶。酝酿一下情绪吧,接下来该挨骂就挨骂,该装可怜就装可怜。
第一个来的人竟然不是意料之中的母亲,而是一脸喜色的胖婶婶。不过,婶婶好像瘦了些许?
张六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胖婶婶就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儿,然后狠狠地抱住了他,嘴里细细碎碎地念叨着:
“哎呀六日,幸好你没事,这件事呀都怪婶婶不对,你不要怪婶婶。
婶婶也是担心你以后欺负我们家安安,现在看来你是个好孩子,婶婶以后也就放心把安安交给你了。婶婶以后一定改改自己的性子……”
胖婶婶说了些啥张六日并不太清楚,他现在快要被憋过气去了,因为婶婶实在抱得太紧。
胖婶婶后知后觉地松开怀抱,张六日才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这些天以来,最担心也最自责的莫过于她,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现在知道张六日安然无恙,才放松下来。
张六日被找回家以后,她几乎就没回过家,就一边照顾一边等着,所以才第一个进得门来。
几日来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寻人,着急上火到嘴上都起了血泡,找到了儿子,张家娘子也原谅了她,毕竟不是故意的,人找到就好。
紧接着才是慌慌张张跑来的父母,张大胆倒还好,叮嘱他以后小心一些,母亲就不一样了,看到身体无恙,就连珠炮似地数落了起来。
依旧是那句“我欠你们父子俩的”开头,然后就说个没完了,连带着张大胆也一起挨训。父子俩都垂头听着,一句也不敢顶嘴。
家庭地位,可见一斑。
晕晕乎乎听了半天的张六日终于挨过了训斥,被硬灌着喝完一碗苦得要死的汤药之后,被教导好好休息不要乱动,就又被“遗弃”在了这个房间。
那碗药实在是太苦了,苦到人口舌麻木,喉咙里也一阵阵地往上泛苦味儿。
全身酸痛,双手虽然被包扎着,可还是能感受到直入心扉的刺痛。
睡着的时候还好,喝了那碗药之后,掌心手背慢慢地变得又麻又痒,而指尖部分,就是挥之不去的痛。
张六日彻底睡不着了,还不敢乱动,他极悲催地自问:
“这样的日子还得持续多久啊?”
这一转眼的功夫还都走了,也没有人留下陪我说说话。
张六日觉得心里的酸涩,比身上的疼痛更难以平息。
正独自舔舐所谓的酸涩的时候,冷不丁地,发呆的张六日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块儿状物体。
舔舔,甜的!
刘安暖悄悄来到了床前,小手一伸,把自己留着的糖给他塞了一颗。
喝完一碗苦得要命的汤药,唇齿之间都是丝丝缕缕的苦的时候,有一颗简单的甜甜的糖,被悄悄地塞进嘴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张六日勉勉强强侧身躺着,贪婪地吸吮着糖块儿的甜,和出现在小马扎上的刘安暖,认认真真地聊起天来。
刘安暖给他解释那天胖婶婶的误会,还小心地要求他以后要多跟自己玩儿。
他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终究没说出那句“那你以后不要叫我太阳哥哥了好不好”的话。
安安妹妹对他这么好,叫一两声太阳哥哥,怎么了?
接着他给刘安暖讲了他进山的经历,讲述半空中的烛火,没有尽头的深渊,和千百万点的光亮向他扑来;
他给她讲星落如雨的美不胜收,讲星空如来的神秘莫测,讲菩萨给他讲经。
刘安暖只当是故事,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答是,或是发出一声可爱的惊呼。
看着双手托腮仔细倾听的安安妹妹,感受着唇齿之间流淌的甜,身体的酸痛仿佛也得到了缓解。
苦味渐渐消逝了,所有的勇气、力量,以及漫长的心念、悲喜,与起落,都在诉说与倾听之间被理解和记住。
好像苦尽甘来,也好像化繁为简,张六日觉得心绪间的杂乱逐渐归化和沉淀,数日不平常的经历,数种情绪的变换,
终被平息,
终成万千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