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辛岁就要赶着回驿站,今天可能会有一批朝廷的邸报送达,要抓紧分派到县城去,是不能马虎的。
虽然昨日旎旎好像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可她刚醒来的那一幕还是让辛岁有些担忧。如今之计,只有烦劳老师多加注意。
旎旎可能还在熟睡当中,就不打扰这个多有疲累的小丫头了。
天色未亮时,他就启程往驿站赶去。
大明的驿站制度是非常严谨而有效的,每月固定的时间,朝廷的政令和需要传达的消息就会源源不断地通过快马车船送到全国各地,也是因此,大明的政令实施相对来说比较透明和彻底,鲜有不知上意的处所。
不过,随着皇帝行为的不可述说,政令能否如期实施或是保障完成,是要打个折扣的。
而且对比前朝驿站混乱的情况,大明的驿站制度更为严格。建国之初,太祖皇帝鉴于元朝前驿站混乱的教训,一开始就设严法对某些特权者进行了限制。
他在律法中明确规定:“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即不是国政与军事大事,一律不许滥用驿马或动用驿站的邮递设施。
其后,又对应加上附加条件共十二条,限定了符合用驿马驿船条件的人员,其他人一律不得“擅自乘驿传船马”,违者重罚。
这一切规定让大明驿站的发展走向还算健康,一百多年来,也很少出现问题。
对辛岁这个处在不发达地区偏远山林的驿站真实负责人来说,一年中主要要做的事情也就是传递一些政令文件和朝廷邸报。
由于地处实在太偏,过路的出差官员或是士兵少得可怜,或者说,约等于没有。
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件好事,起码不用花费太多时间在公务上,也少了与官家人打交道的烦琐。
要知道有些人被上级欺负惯了,到了驿站就总想欺负一下不入流的驿站工作人员找找存在感,反正这辈子也许只见一次,摆摆威风也不用怕找什么后账。
同时,虽不与外人相见,但绝不能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通过朝廷发布的公开邸报文件,辛岁能够了解到一些大明天下各处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也是王守仁十分关注的。
顾老爷子当初教他识别不同文件的文体和重要程度,教他辨别不同政令的出处和令指的范畴。
而王守仁来了以后,教他认识那些官场语言的背后意义,了解每一条政令之间的联系,对应着地方的哪一件事,也在逐步引导辛岁认识那些政令文件背后的角逐和斗争。
辛岁在这样的高质量公务员教育灌输之下,对官场和国政的理论知识,已经胜过一般的底层官员。
这种程度听起来好像也不怎么样,但在一方偏远的山林之中,让一个无论前世今生几乎毫无社会经验的人懂得这些,足见传授的用心。
当时顾老爷子一是为了让辛岁熟悉驿站的工作,以后好接自己的班,另一方面,他相信,把这些经验之谈教给辛岁,以后总归是有用的。
王守仁则明白,辛岁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山林之中,尤其是当他有了自己这样一个老师以后。
他迟早要卷入这天下间的斗争之中,而且或许因为自己,斗争的层次要变得高得多。
只有学习到了足够多的东西,进入世间这深邃无尽头的真正山林,才能活得更久,走得更远。
…………
回到驿站,给驿马喂过草料饮过清水之后,负责传递文书的邮差就乘快马到了。这人也走的是固定路线,与顾老驿丞多年相识,后来自然也和辛岁相熟。
辛岁一边亲切地喊他一声“张叔”,递过去一碗清茶几块糕点,一边牵着驿马去喂草洗刷。
另换的驿马已经牵出来拴在门柱上,等驿差休息片刻就要出发。
张驿差乐呵呵地坐下,等着辛岁忙活完。
他边喝着温度恰到好处的茶水,边小口品尝着滋味不错的糕点,很是舒心:
每次到这龙场驿,虽然路途难行荒无人烟,但是也能尝尝辛小子做的点心,和他拉拉话,算是消解了路途上的疲惫。
当年顾老哥收留下的这个孙儿,是真的不错。
辛岁忙活完出来,就笑着跟张叔打听最近的事情,也是有了这些爷爷当年的老相识帮衬着,他才能处理好爷爷走后那一年多的公务。
张叔顺口说了几件最近路上遇到的趣事,就到要走的时间了。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小叠文稿,交给辛岁:
“这是朝廷最近的公开邸报和文书,我知道你跟着王大人学习,就特地给你留了一份比较齐全的。
你小子可要用心,我最近听人说,不知道多少人想给王大人当学生呢。”
辛岁点头称是,问了一句:“张叔你可知晓最近朝廷里都有什么需要注意之事,老师让我注意这些事情,回来还要当面考校的。”
“能有什么大事,许多年还不是这样过来了,有也是官老爷们的事情,大多都在文书里了。再说这几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死太监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的,才几年,我们邮差的补贴都减了好几成。
我也就能在这里说说,其他地方万万不敢说这些话的。”
辛岁一直目送张叔的马匹消失在视线之内,才踱步进了驿站。
他当然知道张叔口中的“死太监”是谁,除了臭名声已经渐渐传播天下的刘瑾公公,谁还能有这么大的名声。
就是王守仁,也是看他不顺眼上书骂了他“权奸”,才被贬到这偏僻之地的。
刘瑾上位不过两三年,就把弘治时期的大好局面从多方面多层次进行破坏,这么搞下去,弘治就是奠定了一百年,也不够这家伙几年折腾的。
而且那位贪玩的皇帝陛下又不管事,只顾着自己玩儿得开心,哪里管天下百姓的死活。
只看看这两年朝廷邸报上的贬谪名单,就知道如今的国家中枢是多么的混乱。
诤臣能臣一个又一个地调离京城贬谪外地,有的甚至充军流放,剩下的不是买的官位就是溜须拍马走马上任的,如此下去,盛世的底子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
要不是李东阳大人忍气吞声苦苦支撑着,恐怕京城早就乱了套了。
辛岁想起老师看邸报时叹气的样子,也颇多感慨。
王守仁曾经官位虽然不高,但也是在京城待过的,而且他交友甚多,名声也大,学问和为人处世都甚为精深,能够很好地剖析朝廷国政。
辛岁跟着他学习,自然也知道如今朝廷里的一些内幕。
翻开那些张叔给的文书,辛岁字斟句酌仔细阅读,试图了解那些政令文字和军国大事计背后隐藏的联系。这是王守仁一直培养他养成的能力。
如今邸报上关于各地祥瑞出现的记录已经变得少了,此事似乎是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辛岁还记得一年多前那遍地开花的祥瑞记录,对此有些不解。
其中可能有人趁机作假,但绝对也有真实之物。此事一定也与自己的修炼际遇有关,就是不知以后如何发展。
王守仁也已经默认了这一点,辛岁数次问他时能够感觉得到。
邸报里还提到,京城会逐渐减少“常例”的征收,关于“常例”他已经从王守仁那里有所耳闻,但看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奇怪。
所谓“常例”,是刘瑾上台以后的独创,为了无所不用其极地捞钱,他规定每一个进京办事或述职的省级官员,办完事以后都必须向他缴纳上万两银子。
什么,你不交?不交也没事,不过是丢官回家或是坐牢丢命而已。
这么痛快的捞钱方式,怎么说停就要停了呢?
辛岁有些搞不明白这背后的弯弯绕,想来还要王守仁回来再问问他。
他又开始仔细阅读一条又一条枯燥的消息,试图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找出来一个始末经过。
如同织网,遇到不通的路径暂且搁置,疏漏的尽量补齐,太过密集的进行梳理分散,最终形成一张并不完美但线路清晰的网络。
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能力,若无名师指导,便要在关系场里摸爬滚打数年,才能有所成就。而且要天资聪颖,否则织网只能织成个四不像。
幸运的是,王守仁正是格外会教学生的名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