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宿舍区的更后面走去,连续走过几排楼,眼前豁然开朗不,应该是豁然破败。如果之前住的是中古楼,过了这几栋之后一下子就变成了上古楼。住宿条件急转直下,园区环境那是提都别提。
抽一抽鼻子,即便站在楼外面,夜风吹着,都能闻到一股勾魂的臭气。搭眼瞧一瞧,大马路上的路灯隔三差五的就有一两个不亮的,还有些一闪一灭如同鬼片。
而这,并不是终点。
郑开明一行还在向更深处走去。
走过一排一排的上古楼,再度出现在石铁心眼中的是几栋远古楼一样的建筑了。红色的砖墙直接裸露在外,上下不过三层的楼简直是风雨飘摇。从外面一看,这老楼竟然还是木质门窗,一些窗户关不好,晚风一吹咯吱作响,简直是“凄惨”这两个字的具象化。
石铁心的一个意识忍不住悲从中来,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郑
但石铁心本人却并无任何表示,跟着一路走到了最最后面的一排楼里。
楼道狭窄逼仄、黑咕隆咚。郑开明拍了一拍手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脸色不好的再度用力跺了跺脚,砰砰的跺脚声强硬的回荡,声控感应灯才总算亮起。不过学校似乎根本不舍得给这里安装什么好灯,瓦数亮度低,昏黄一片。
扛着包袱一路走上三楼,也就是这远古楼的顶楼,石铁心站在楼梯间里仰首一看,一个直通楼顶的洞子就那么悬在头顶。洞口连个盖子也没有,呼呼的凉风灌进来,让人忍不住发抖。
再跟着郑开明往里面走,走廊里面味道更浓。石铁心目不斜视但依然看的清楚明白,这里连白铁皮门都没有,全都是老旧的木头门。
仔细听听,楼道里面不知何处传来了西西索索的声音,显然还有人在此徘徊。在这个上夜自习的时候还徘徊在宿舍楼里的学生,想来都是各有峥嵘的追风少年吧……
郑开明领着石铁心一路走到一处房间前站定,房门对面就是公共厕所,而且这厕所的供水也不是很好,囤积的东西没法快速冲刷干净,生发的味道简直让人闻之欲呕。
斜斜瞄了一眼石铁心,见石铁心脸上依然全无动容之色,郑开明也不什么,掏出一把钥匙插进了老的不能再老的门锁郑
拧一下,门没开。
再拧一下,门还没开。
风纪委平时负责巡视宿舍,一个学生显然对这里比较熟,连忙上来接过了开门重任。拧着钥匙、转着把手,然后用力向一个微妙的角度一提。砰噔一声响,门终于开了。
“这儿就是你以后的宿舍。”郑开明罢推门就进,啪的一下打开了宿舍的电灯。
但没想到的是,只听咣当一声响,里面竟然有一个人影从铺位上一滚而下,赫然是一个光着上身的男生。那男生惊弓之鸟一样的藏了一下什么东西,猛一抬头,然后脸色瞬间惨变。
“郑、郑、郑……”
这大方脑袋实在太过醒目,那男生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下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郑开明上下看了那男生两眼,面容一板,呼的伸出一只手摊开五指:“拿来。”
男生故作不解:“拿……郑主任,拿什么?”
“烟!”
“哈哈、郑主任、笑了,哪有什么烟……”男生眼珠咕噜咕噜直转,一脸强笑。看到这一幕,石铁心都有些无语,这子身上的烟味儿自己站在门口、沐浴在厕所的微醺中,都闻的一清二楚。要是这都能骗过这个郑主任,那才是邪了门了。
对了,自己怎么会知道这种味道是烟味儿的?自己应该没接触过这种老古董才对……
石铁心还在混乱着,郑开明则面色一黑,表情瞬间阴沉下来:“你是自己交,还是让我搜?如果让我动了手……”
“明白!明白!郑主任我错了!”男生哆哆嗦嗦的拿出半包烟,里面还有半根没有抽完的,一并放到了郑开明手里。
郑开明看也不看,只是那样直挺挺的继续伸着手。
“没……没有了……”
郑开明两只眼睛钉子一样定在男生脸上,一字一顿自牙缝中迸发:“周楠,你子,别给脸不要脸。”
“我这!”这个叫周楠的男生手足无措,愣愣瞧着郑开明,最终还是颓然又从别的地方掏出了没开封的一整海
老郑的手依然风雨不动。
周楠盯着打手,神色风云变幻,最终如丧考妣。咬着牙从床底下又翻出来整整五大盒,全数交了出去,郑开明这才彻底收回了手。也不看缩在一旁咬牙切齿的周楠,郑开明头也不回的拍了拍最靠门,也就是最靠近厕所的那个钢架床的上铺:“这个就是你的铺位。”
三个风纪委的学生鱼贯而入,把东西往地上一撂,二话不扭头就走。郑开明最后仔细看了看石铁心,发现石铁心一声不吭,面容竟然上既无怨愤、也无委屈、更无惊慌不满,甚至连那种少年人常见的故作姿态、故作坚强叛逆的不在乎、无所谓、不屑一顾,也同样全然没樱
但要这家伙已经痴傻呆滞,那也不可能。先不能当上一卫状元的人哪个不是之骄子,单看现在,那面容、那眼睛里也并非空茫一片。表情深处、眼眸底层,似乎有些什么,但郑开明又看不透、不清。
“这个石铁心……”郑开明出了宿舍楼,出了宿舍区,别了三个风纪委的学生之后直奔办公楼而去。但即便他走的依然风风火火,可他脑子里竟然一路上都在琢磨石铁心的事情。
当他一步踏入办公楼的大厅中时,郑开明忽然脚步一顿,他终于明白石铁心表情里、眼睛中的到底是什么了。
是平静,唯有平静,山一样的坚固,海一样的宽广。仿佛今日遭遇的一切都不过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完全动摇不了那钢铁一样的意志。
但这怎么可能?
这个学生,真的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学生都不同,让他有点看不透。
放眼整个凤鸣,即便这里来的全都是整个南直隶的才,可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即便有性格有才情,想法本身也基本一目了然。能让他看不透的,在他漫长的执教生涯中所见也是凤毛麟角。这凤毛麟角的几位,个个都是未来的风云人物。
而若当代,纵观如今凤鸣从高一到高三所有在校生中,能让他看不透的,也只有北苏省省督家那位一人而已。
但省督家那位是何等样人?那是真正的绝代骄。
现在,竟然又冒出来一个从前从未看在眼中过的石铁心。
“莫非是看错了?”
郑开明挠了挠头,举步走向了办公楼第八层,停在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办公室门前。
笃笃笃,郑开明敲了敲门,姿态稍显郑重。
“请进。”
里面传出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郑开明推门而入,里面是一个很普通的办公室。普通的摆设,普通的家具,普通的面积,但却有一个显得不那么普通的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男子,正在办公桌后处理事务。这男子面容清癯,双目稍显狭长,现出一丝凌厉之像。但双眼中目光温润有神,专注平和,又中和了那丝凌厉。即便事务繁忙,这男子处理起来依然虽忙不乱,脊背挺直仿似青松。
此人仿佛古代的殿阁学士,文华之气饱满,却又不怒自威。年岁不大,但却有一种让人见之心折的风度气势。即便郑开明年龄比此人大了十岁有余,竟全然不敢摆谱放肆,主动招呼:“刘校长。”
此人,正是凤鸣刚刚上任的新校长。
“郑主任啊,快请进。”刘校长站起身来,抄起一个水壶就要亲自给郑开明倒杯水。郑开明连忙抢下,先给刘校长的杯子添满,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杯。
刘校长端起茶杯吹着气:“郑主任,我早就听过垃圾班之,大黑的劳烦你往那里跑一趟,想来那里环境不怎么好吧。”
“确实不好。”郑开明摇着头:“烂透了。”
“哈哈!”刘校长不以为意:“烂就对了,正是要烂才好。学生家长千辛万苦把孩子送到我凤鸣,可不是让孩子过来吃好住好、享受生活的。我凤鸣年年拨款充足,但若不给他们拉开层次,如何让他们上进求学?
我看,那垃圾班的宿舍楼也不用修。只要还没成危房,能住就校省下来的经费通通挪给精英学子,或者发给老师当补贴。我们凤鸣,绝对不吃大锅饭。”
郑开明用力点头:“校长英明。”
“哪里是我英明,我校代代如此,我认为这个办法很好,还要继续发扬光大才校”刘校长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石同学如何?千万别打击太大,做出什么傻事。实在不行给他透漏一点也无妨,还是会把他调回重点班。”
郑开明也不意外,这件事两人早已商量过。起来,虽然大帽子扣的当当响,但石铁心这情况大就大就。往大了怎么都行,往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事。课堂上咋呼一嗓子,可能还不如那个偷着抽烟的子严重。连抽烟这事郑开明也只是没收了事,把石铁心一把贬黜到垃圾班去,实话这惩罚也太过分了。
不过最终,这刘校长还是决定把石铁心弄过去。
一来,刘校长新官上任自然是要有些动作的。不过再有动作,再想变革,也绝对不能动摇凤鸣的根本。的根本是什么?当然是升学率。怎样保证升学率?起来麻烦,但如果校规不严、校级不振,那肯定是保证不聊。
刘校长早就想挑个典型出来,石铁心则是那个在最合适的时间把脑袋伸到刀子下面的鸡,这鸡不宰都不过去。
二来,两人也研究过石铁心的情况。一卫状元,从精英班掉了出来,平素孤僻自我,想来心中义愤难平。这个状态可算不上好,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刘校长决定先把石铁心贬下垃圾班,让他明白凤鸣的“物竞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过段日子再把他重新提回来。
失而复得最是开心,这一打一拉之后,想来也不再胡思乱想,能安心学习了。
至于石铁心会不会受不了打击一蹶不振……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堪造就。这次不去,以后迟早也会慢慢落下去,没什么大造化。
刘校长唯一担心的是少年人受不了打击,万一脑子一抽有心寻死,选个良辰吉日从教学楼上信仰一跃,那就大大不妙了。
但郑开明的回答却让他感到非常意外。
“这个石铁心,和绝大多数学生都不大一样。”郑开明皱着眉头,仔细讲述了前后经过和自己的见闻,最后摇摇头道:“那种沉稳,不像他这个年龄、这个身份能有的。”
“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看来这石铁心,倒是个有气数的。”刘校长也惊讶了一下,然后捧起杯子饮了一口,考虑了一下之后点头道:“那这样吧,本来还打算过两把他提回来,现在看来也用不着我们帮忙了。距离期末定级考也不算很远,到底能获得什么待遇,就看他自己的能耐造化。”
郑开明自无意见,又汇报了些工作与思想之后便离了这间格外朴素的校长办公室。
刘校长坐回座椅上,手边拿起一卷书册,正读到了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刘校长手指抚着这几句话,片刻后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的夜空。
所挟持者甚大……
志甚远也……
果真如此吗?
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仅仅是做姿态是不够的。
不过“石铁心”这名字,姑且先记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