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颜好整以暇,撑着下颌,斜眸睨他:“凉了便凉了,既然刚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我就做好了替他收尸的准备。”
孙岩见她如此模样,笑着缓缓道:“孙某既与慕姑娘坦诚,慕姑娘又何必言不由衷。这两年来,我曾听闻慕姑娘许多趣事,尤其四月前慕姑娘善心从县衙救回了一具女尸之事,一直记忆犹新。姑娘对于当时那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都能施手相救,又怎会弃与你交情甚笃的大哥于死地而不顾。”
他笑容带着稳操胜券,见慕清颜撑颌,脸色微变清淡的模样,继续笑道:“你或许不了解邓雷此人,他生性暴戾,心狠手辣且锱铢必较,大哥与他嫌隙颇深,奈何数次下杀手都被大哥躲了过去,这次他特地布置天罗地网,便是为了让大哥有去无回,可,呵呵,偏偏邓雷有一极大爱好,贪色如命,以姑娘之貌,若以身救大哥,大哥定能虎口脱险,不然……”
他挑眉看着她,笑容极温:“慕姑娘以为,以一人之力,挑战八百漕帮精锐死士的联合绞杀,结果如何?”
话落,慕清颜凉淡抬眸,两人无声对视。
这场对视,谁在意,谁就输。
不可否认,此刻的慕清颜撑着下颌的手控制不住发僵,她心中渐渐涌动着一股愤怒,时间越久,越看孙岩那淡然从容的模样,她就越为缪勇不值!
微敛了眸,将撑颌的手放置膝前,握拢,眸深看他:“就算你此刻再怎么说动我,缪勇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若他真逃不过邓雷那三百死士,哪怕我此刻愿意去牺牲自己,也只是去收尸而已。”
孙岩仿若听到意料之中的事情,温温的笑出声:“我想兰儿已经说过了,邓雷前日派人来找过我,既然想让我引大哥前去,怎会不先告知地点,大哥方才去的是码头吧,我想现在应该才探得消息去往,嗯……”
他话忽转,轻声笑道:“春风楼。”
倏地,有微淡血渍从掌心渗出。
瞬间脑子微炸开些许回忆。
昨夜江州大营帐内与李君泽的对话犹然在耳。
慕清颜不着痕迹将嵌入肉里的指甲缓缓松开,她闭眸,直到松下方才一瞬间紧绷起的神思,才缓缓抬起头。
盯着孙岩笑意浅浅的面庞,眼睫轻抖,刹时一眯,冷眸中毫不掩饰射出杀意!
孙岩挑眉看她,对这杀意,毫不在意一笑。
她看着他那笑,片刻,杀意尽敛,忽而也笑了。
她悠悠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声音悠然:“我知道,你不喜欢李菁兰,只是在利用她,从你的利用里,我能看出看似自傲如你,究竟有多么的可怜。”
孙岩看着她居高临下的眸子,笑容不变:“哦?慕姑娘何出此言,孙某哪里利用了兰儿,哪里又值得人可怜?”
慕清颜轻笑一声:“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也有心爱之人,所以颇懂情爱之事,昨夜李菁兰送脚汤来的那出戏,你演的,甚假!”
对于昨夜那一出戏,她毫不留情的作出批评!
见孙岩笑意微不可见一凝,她笑的比刚才的孙岩更温:“知我为何说你可怜吗?”说着,她斜睨了眼孙岩紧绷的手:“以你这样的心性谋略,完全不输于勋贵公卿之族,可惜,却出身在这样卑贱微寒的家庭,心高气傲如你,此辱,焉能忍?”
笑容可掬的移开眼,在他一闪而过阴沉的面上扫着:“你这样精明的人,与缪勇接触在一起,怎会不知道缪勇举止异于常人,十日前那场意外,或许是邓雷的一场设计,但又何尝不是你的一次赌局,用你这条极尽耻辱的性命赌一次,若赢,你便是缪勇的救命恩人。从此,缪勇不会忘你之情,日后,说不定就助你一举上青天!”
她把目光悠悠落在孙岩面上。
孙岩面无表情,敛下眸,眼睫控制不住微抖两下。
她叹息道:“可你没想到邓雷会抓了你妹妹来设计缪勇,缪勇是你用性命为赌注换来的青云之梯,怎么能就这样牺牲出去,可同胞妹妹不到万不得已又不能放弃。所以,前日你突然对李菁兰转变了态度,便是想用她的姿色换了你妹妹脱离魔爪。而恰巧在你刚施展此计时,缪勇把我带到了你面前,你初见我容貌,便立刻转了心思,想让我替了李菁兰,可我岂会如李菁兰那般容易任你糊弄,所以自命不凡的你昨夜不惜忍下厌恶,与李菁兰这样的蠢货欢好!”
她说到这里,言笑浅浅,颇为感叹:“孙岩,你何其可怜,何其可悲啊!”
语气中尽是悲悯,又尽是嘲讽!
对于心高气傲的人,这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手上青筋控制不住暴起,孙岩如被激怒的毒蛇阴冷的盯着她。
她只手撑于床侧,以绝对傲然之姿,轻蔑俯视着他,缓缓道:“李菁兰为你守身十五未嫁,对你痴心一片,你本没必要带伤与那等早已为你神魂颠倒的女人假戏真做,可是,哪怕你再明白李菁兰对你情根深种,你骨子里的自卑,骨子里的自觉低人一等,让你觉得你根本没资格让别人心甘情愿对你好,所以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你只有真的让李菁兰彻底成为你的女人,你才会放心让她为你做事!”
说到这里,扫了眼他狂颤欲启的下颌,慕清颜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瞧瞧,孙岩,你说你可不可怜,可不可悲啊,活到如此境地,谁人都怕爱,谁人都怕信,永远拿一副斯文从容的假面做遮羞布,可是你心底里,也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一只做什么事都只敢相信自己的可怜虫,你自卑,你害怕,你恐惧这个世界,可你又不敢承认,你不光不敢承认,还要骗自己,骗自己很勇敢,可是说到底,你无论再怎么装模作样,你终究内心最深处都明白你是个自欺欺人,把自己的懦弱骗做勇敢的可悲亦可叹的可怜虫,比起你看不起的那些蠢货,比起李菁兰敢义无反顾把身子交付给你,你真的是差远了,表面上,是你意识里看不起他们,可是真正的事实是骨子里自卑怯懦的你,根本连让那些你看不起的他们看得起你的资格都没有!”
她一句句的犀利言语,像是一把把利斧将他的心劈开,不断搅动得稀巴烂!
“不!不!不不不!”他疯狂摇头,那血肉模糊的胸口刺激他的理智。
脑中绷弦“啪”的一声断裂,彻底陷入癫狂,他摇得越疯狂:“不!我才不可怜,我才不需要任何人可怜,那些蠢货凭什么让我可怜!凭什么!凭什么!我比他们都聪明,我样样都比他们强,凭什么说我比不过他们,我哪里比不上那些蠢货!我稍稍动点心思,他们所有人都可以被我玩弄在鼓掌之中!你凭什么,凭什么拿那些蠢货跟我比,他们除了比我出生好,比我有钱,比我有势,哪里比得上我,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羞辱我!”
他双眼猩红,胸口极速喘着粗气,声嘶力竭的大吼着。
他要告诉这个世界,他一点也不可怜!不可悲!自己一点不怕那些人!自己只是差在出身,自己比他们任何人都强!
看着他极尽癫狂的狰狞模样,面对他声嘶竭力的质问。
她,轻轻的,笑了。
低下头,微侧脸凑近他耳畔,对着他悄悄的启唇,道:“常听人说,人最怕什么,才最受不得人说什么,我不过是随口猜测,你这般激动是为何?”
胸膛如雷云涌动急剧起伏的身子忽然一僵。
半晌,他僵硬转动眼瞳。
缓慢的,一点一点抬起眸,望着她。
猩红未褪的眼里,控制不住,流出一滴血泪。
他自幼受人欺辱,识尽人间丑恶百态,
但,如此女子狠毒诛心者,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