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然进入,必会打草惊蛇。”冯锦来了兴致,颇有些自信道,“我记得那日从山顶上看下去,北蒙军旗所在之地后身有个土坡,现在想来,那土坡下,怕就是山洞出口处,也就是他们的粮草营。对付粮草嘛,臣妾还要借用一下殿下的法子。”
说罢在拓跋浚身边耳语一阵,引得人连连点头。
自此,魏军一到夜间就悄悄地在山洞出口处杂入松明、干草一类的易燃物,敌军始终没有发觉。十几天后,山洞尽头那条土坡便被塞满了干草和松明。那边毫不知情的敌军养精蓄锐,又开始从城墙进攻。当他们一攻击,后方看守粮草的人便少了。拓跋浚就令后山的士卒手持助燃、引火之物投出山洞、至土坡之上,熊熊大火,瞬间覆盖了整个土坡,也几近烧毁了敌军整个儿的粮草营。
趁着敌军士兵和粮草损失惨重,拓跋浚大开城门,命令将士一鼓作气攻出城去,收回雁门之外的失地。
战场上金戈铁马,黄沙漫天。冯锦陪着拓跋浚站在城楼上,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眼里是染血的战火。她瞧着下面将士们的枪尖横劈纵刺,枪枪见血,有的枪头是素缨竟也被染红,长长地叹了口气,纵是敌军,又有哪个不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男儿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荣,可谁又真的喜欢打仗呢。
她想起了那个从小便听说过的燕国,她的祖父,曾经也许就是这样在城楼上,看的却不是胜利在望,而是家国染血,却无能为力吧。
“倘若有一日,北蒙,鲜卑,汉人,甚至旁的那些许许多多的民族都能和睦,同求家国大业,那该多好。”她定定地望着远处奔腾的黄河水,魏军将要大捷,她却不忍再多瞧一眼城楼下血雨腥风的场面。
一股风吹过,拓跋浚伸手到冯锦面前,为她挡住险些迷了眼的黄沙:“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还带你到这雁门之上,看看那大好河山。”
班师回朝的那天,已是阳春。来时是雄赳赳的一支大军,归时却是满心疲惫,无论胜负如何,死去的人是再也回不来的。
“娘娘,殿下从雁门回来了。”世子府中,绿衣向贺楼允安禀报。
榻上歇息的人听了,忙要起身去迎,却被绿衣拦住,吞吞吐吐地告知,拓跋浚已带着冯锦去面圣了。
“她执意随殿下亲征,扰乱军心,还有脸去面圣?”贺楼允安自当日听说冯锦追出城去便大呼不成体统,还担了她那太子妃婆婆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如今一听拓跋浚竟带了冯锦去面圣,更是气结。
绿衣也不说话,只低头站在屋里。听说是锦夫人出谋划策立了功,这句她倒没敢说给贺楼允安听。
再到平城皇宫时,冯锦倒是另一番心情。上次她来,还是姑姑去世,她走投无路,跟着拓跋浚前来请旨成婚。如今一别数月,草长莺飞。她与拓跋浚一样身着甲胄,一步一步往太华宫去。
“皇上请殿下与夫人进去。”宗爱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神情,看不出傲慢,也不见谄媚。也许这皇宫里日复一日待久了的人,便都圆滑、没了棱角罢。
拓跋焘靠在龙椅上,瞧着冯锦进来时,他是有些心慌的。
“元宵宫宴时没看清模样,你倒越长越像你姑姑了。”他瞧着坐在拓跋浚身边的冯锦,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冯锦的手渐渐攥成拳,瞥见身边的拓跋浚,又泄了气一般放开:“皇上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姑姑,儿臣不胜感激。”
“朕对不住她。”冯箬兰的死,在他心中始终是个意外。今日四下无人,他苍老的面庞上竟现出一丝愧疚。
拓跋浚见状,忙道:“皇爷爷倒是说些高兴的事,孙儿出征大捷,怕是过不了几日,北蒙就该上书,俯首称藩,每岁上供了。”
“你请命时,有不少大臣反对。说怕你经验不足,又怕人家笑我大魏无人,小儿当道。”拓跋焘收回心绪,对着拓跋浚毫不掩饰地显露出赞赏与自豪,“朕看他们都是老糊涂了,浚儿明明是少年英豪。”
拓跋浚微微低头只是笑,忽又听他问:“听说此次战役,冯锦在军中出谋划策,也帮了不少忙。说说,想要什么赏赐啊?”
冯锦一听,乖顺道,“皇上坐一室而观天下,胸襟若海,自纳百川。儿臣不过尘间一粟,以妇人之见侥幸为大魏分忧,怎敢提赏赐。”
她最想要的不过是父亲沉冤得雪,姑姑名正言顺,倒都不现实,不如不提。此番传到前朝,冯家遗孤在战场上露了脸面,什么都不要也值当。
“你身份特殊,能忠于大魏,想要什么朕都知道,那便借此机会给你正名。宗爱拟旨。”拓跋焘朗声一笑,向门口唤道,“世子府夫人冯氏,随军出征,平定边境,封二品安国夫人,赐号敏。”
两人叩首谢恩,冯锦怀揣着圣旨,这能置人于死地却又能叫人飘然上天的一卷纸,带走了她的父母、姑姑,却又给了她无尽的尊荣。
“从此以后我便不止是罪臣的遗孤了,我还是我自己,是大魏的安国夫人,殿下的敏夫人。”马车上,冯锦的心情五味杂陈,靠在拓跋浚的肩头,轻声细语。
拓跋浚瞧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捏了捏她的脸蛋:“十五岁的安国夫人,史上怕是头一遭。不过敏的封号我倒是喜欢,机敏过人,说得可不就是锦儿。”
好消息先他们一步传回府中,卿砚和春妍站在门口,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冯锦归来。
“奴婢给敏夫人请安了。”春妍见马车停下,急匆匆跑到车前,笑得银铃儿一般。
拓跋浚跳下车,伸手去扶冯锦,又同春妍开玩笑道:“你家夫人可是皇上亲封的二品,以后更要用心服侍,少不了你们的好。”
冯锦拍了拍揣着圣旨的胸口:“跟自己人摆谱做什么,这圣旨是我给自己挣来来防身的,以后怕是没人说我伴读出身配不上殿下了。”
一旁的卿砚上前也笑,摘下她发间落上的柳絮:“夫人还是先跟奴婢回院儿里拾掇拾掇自个儿吧,这样虽英俊,可奴婢觉着您还是穿襦裙披风好看。”
几人说说笑笑往院里走,在后院照壁前碰上了刚从屋里出来的贺楼允安,只见她忙不迭地给拓跋浚行了礼道:“殿下一去月余,母亲怪怨臣妾持家不严,竟让妹妹随了军。臣妾思来想去,也觉不成体统,特来请罪,让殿下忧心了。”
拓跋浚皱着眉瞧她:“允安,我知你是懂礼节的大家闺秀。可我与锦儿自小一处长大,你何必非要以妾之礼约束她。从今往后,我便是这府里的规矩,体统不体统的,我说了算。而且锦儿现在是皇爷爷亲赐的封号和品级,你们两个相安无事最好。”
言下之意,若是没事找事,吃亏的是她贺楼允安。他本想说她的位置原也是冯锦的,想了想又怕平白给冯锦招来妒忌,便也作罢。
贺楼允安一时间面子上挂不住,她当她是正室主母,可这府里却鲜有人正眼瞧她。羞愤之下,低头不语。
“姐姐也是为殿下好,为府里好。此番是我想的不周到,一时糊涂便追殿下上了战场。好在没有闯祸不是?姐姐就原谅我一回,下不为例。”冯锦站在拓跋浚身边,这回倒没叫她娘娘,一句姐姐看似亲近,实际是自提了身份,如胜利者一般堪堪往贺楼允安身上扎刺。
待他们走远了,贺楼允安仍立在原处,狠狠地绞着手里的帕子:“镶了金边的野鸡到最后还是野鸡,真当自己是只凤凰了?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