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飘渺的石阶上,一身白衣的无相长老戴着只露下半张脸的面具,见阿洛看到他后还打算朝泷西追去,便用怀里的拂尘戳住她的肩膀。
他的语气冷淡,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阿洛,回去。”
戳到肩膀是很疼的,阿洛嘶了一声,举起手中的火凤玉佩,“泷西的玉佩落下了,我给他送去。”
无相长老不为所动,“这是他留给你的,你不必还。”
“可是——!”
“为了他的弟弟,他自愿血祭,难道你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阿洛默了一下,“……没有。”
“那就回去。”
“那我想见他最后一面也不行么?”
无相长老说,“是你自己错过了,没有弥补的机会。”
阿洛猛地撇开拂尘,叫了一声“长老,别这么绝情嘛。”就往千层台阶跑去,但她没跑几步,就被冷哼一声的无相长老定在了原地,以一个狼狈的姿态趴在台阶上。
她呲了呲牙,心里咆哮着长老也太不给她面子了!
无相长老慢慢走过来,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提起来时,阿洛顿觉失去了力气,心里一惊,对上他面具下的狭长凤眸。
那一双琉璃般的瞳孔里,此刻正映出女孩惊恐的表情。
看到她受惊,无相长老却心情很好,语重心长的说,“阿洛,吾等培养你是为了谋取天下,缺了泷西又不是活下去,没必要为了一个本就该在七年前死去的人打乱族中的计划。”
阿洛闻言一愣,问,“泷西血祭,也是计划的一环?”
“自然。”无相长老将她拎起来,蹲下身子,拍了拍她肩上不存在的灰尘,轻声说,“楚地之外,有雪域的二十万大军,前线得来的消息,这两地多半要结盟,中州虽大,奇人虽多,可现在还不能与雪域为敌。”
“若能以一人换雪域王承诺的十年互不侵犯,对中州来说,是非常划算的交易。”
“因此,泷西的牺牲是必要的。”
看到那道消失在石阶下的身影,他顿了一下,叹气,“阿洛,你应该明白,从你拿到曦丰剑之后,族中就再也没有人把你当做小孩,你的言行,能影响吾等的决策。”
她看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石阶,握紧手中的火凤玉佩,闭眸道,“阿洛,明白了……”
时间回到泷西拿着玉佩下山找到无相长老时。
无相长老一袭白衣,立于云雾缭绕的松树下,看着涌动的云海,拄着一根不知是何材质的拐杖。
听到泷西的推测,无相长老也没有隐瞒,“你和他确实是兄弟,但你们的母亲选择的是让他活下去,如果你现在去杀了他,就可以取代他的身份,你的命格也会变得完整。”
七年前,泷西的命格,被那个生他的女人一分为二,给了公子华玺,让他每次都能避开杀机活下来。
少年拱手道,“泷西不想这么对待同胞兄弟,还请长老留下他,无论何种代价,我都愿代他受之。”
无相长老拂袖冷颜道,“泷西,吾当初留下你,是为了给公子羽良续命,你没有资格与吾提条件。”
泷西面色一白,毫不犹豫的跪下,祈求道,“还请长老救他一命。”
他这一跪,就是一整天。
日出扶桑,西归若木。
夜幕降临后,少年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不肯退缩,见他坚持,无相长老无声叹气,终于松口了。
“公子羽良已经到了九重楼,雪域王递来的国书上,承诺中州若能为他长子续命十年,便十年互不侵犯。”
“续命之术本就逆天而行,如果你心甘情愿的为公子羽良续命,那吾便留下他。”
“授以天机少巫之名。”
泷西一惊,“长老……”
无相长老转身,用拐杖挑起他,稳住他的身形,说,“如果公子羽良不曾来此续命,你就该是天机少巫,族中培养了你多年,也不愿你因为血祭殒命,吾会用另一种禁术保住你的命,但你不可再用泷西之名出世,泷西已死,你可明白?”
他明白无相长老的意思,泷西已死,便不能出现在阿洛眼前。
“泷西……明白。”他稽首一礼,握着手中的两枚玉佩。
就在泷西离开时,无相长老突然传音给他说,“你的生母恒娥,曾身负十二份白玉京地图,她说你将置之死地而后生。”
“吾不知道她指的是否是这件事,但吾信你命不该绝。”
……
华玺醒的时候,泷西已经离开了,照顾他的阿洛正坐在他身边,捧着本没有封字的书,看的聚精会神。
见他醒来,女孩把书一合,盯着他,一语不发。
华玺明白她的想法,青梅竹马长大的少年,竟然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兄弟,舍命去换。
他起身,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抿嘴问,“你怨我吗?”
阿洛说,“不。”
“啊?”华玺一愣,这是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他问,“你为何不怨我?”
“我为何怨你?”
“我害了他。”
阿洛嗤笑一声,“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活该。”
华玺被她的态度刺激到了,“你、你怎么如此无情?”
听到他的质问,阿洛没好气的说,“没你无情,竟然心安理得的看着久别重逢的兄长一去不回。你其实很高兴吧,明明只是素未谋面的兄弟,他竟然愿意为了你去死,为你换来天机少巫的身份,好让你东山再起。”
“我……”华玺默了一下,对上她含怒的眼神,语气坚定,“我不能死!”
为了复国大计,他决不能死!
哪怕是踏着血亲的白骨,他也要走下去。
他不能后退。
阿洛说,“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但你现在已经不是南诏国的公子华玺,而是十巫部落的天机少巫,待授封仪式后,你便会有新的名字。”
他点头,“好。”
阿洛眉头一挑,“接受的这么快?”
“那你想我怎么样?”
阿洛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无趣便离开了。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华玺都没有见到她,照顾他的人,也换成了另一个素未谋面、戴着面具的白衣公子。
他说,他是十巫之首,长风无相。
在中州,只有通过十训门的考核后,才会冠以部落的姓氏,在此之前,只有名,没有姓。
至于大荒其他诸侯国所谓的字,在中州根本没必要。
待他伤好之后,无相长老为他授封了天机少巫之位,赐名岁离。
后来有一天,无相长老告诉正待在祀台翻阅典籍的他和阿洛,血祭之术进行的很成功,公子羽良即将返回雪域。
华玺,不,岁离心想,那就是说,他的兄长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像是缺了一块,在抽抽的疼。
那天晚上,他在宫殿顶上见到了阿洛,她抱着一把剑,看着远山之中的火光,眼里是滔天的杀意。
她说,“我会杀了他!”
这个他,自然是公子羽良。
岁离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根本不觉得阿洛对泷西有多上心,但他不敢说,毕竟人家正在气头上。
阿洛看到他,突然道,“岁离,你会为他报仇吧。”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问,却已经笃定。
岁离说,“我会的。”
他自然会,不只是为了那匆匆几面的兄长,还有他的复国大计。
阿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再与他多言。
她回到房间,打开那本无字书,看到泷西的名字,心里一紧,像是被人抓住了心脏,呼吸不畅。
她赶忙合上书,那种感觉才消散下去。
终于,在穿越到这个世界十年后,阿洛发现了自己的奇怪之处。
她的所有情绪,貌似都被这个只有十岁的身体同化了。
——生而知之,天性薄凉。
有前世记忆的加成,她会很理智,不去阻止泷西血祭,她只会为泷西感到悲伤,也会为他许下复仇的誓言,但她绝对不会做出有损中州利益的选择。
所以,就算要杀公子羽良,也得十年之后。
她将喵咕酱从剑里唤了出来,摸着柔软的毛发,对它说,“喵咕酱,我给你取了个新名字,从今以后,你就叫律。”
小律,小绿。
时间如流水,一晃便是七年。
七年里,阿洛不止一次的向十巫发起十训门的挑战,因为她要取得长风之姓。
因为在中州之外的九州诸国,平民和奴隶没有姓氏。
她必须取得姓氏,因为只有“洛”之一字,会带来很多麻烦。
所以没有取得姓氏的中州之人,多数不愿意到其他诸侯国去,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口外迁。
阿洛心想,这位穿越者前辈没准还是个老师,因为十训门的内容,分别是“文字、算术、九州通用语、骑术、剑箭毒医四选一”。
一年两次,要考十次,总共得花上五年。
十七岁这一年的夏天,是她的最后一次考核,但她却得到了无相长老唤她去祀台的密令。
无相长老仍旧一袭白袍,拄着象征十巫之首的拐杖,盘腿坐在祀台下,身后,是一尊宏伟的雕像。
是那位被中州奉为神明的大巫。
那位让她得到了曦丰剑与无字书的穿越者前辈。
那位不为世人所知的、大荒唯一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