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已经搬到月影院的姚氏母子,因院中房间宽裕,所以他们也不用再屈挤于一室。
梓兰居于月影院的正室,这是一间门朝南的木制大房,竹编的大门由一层亮漆涂抹成砖红色,一木质门匾高高地悬在砖红大门的正上方,匾上洋洋地刻着“月影斋”三个大字。姚霁安居于月影斋斜对面的“抱松轩”,和月影斋一样也是一木质房舍,只是规格与月影斋相比小上很多。
此刻,母子二人都已躺在睡榻上,姚霁安早已睡熟,淌入梦河,嘴边挂着一抹甜蜜的笑。
而梓兰则在宽大的睡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来沈家后便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更准确地说是,自他的丈夫姚敬柏死后她便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为的是丈夫去世,她无法接受这一既定的悲伤事实,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平日里谦逊严谨的姚敬柏会犯下这样的错误!更加想不到的是,作为他们母子二人依赖的、信赖的姚府主心骨,竟会选择一条自我灭亡的不归之路;梓兰的无眠还为那些昔日的真挚亲友,在姚敬柏去世而姚霁安又还年幼无法主事时,他们便料定了姚家再无崛起之日,因而他们肆意地进出姚府,讨、要、甚至是抢,偌大的一门府第随着姚敬柏的离世而瞬间倾塌,而后墙倒众推;走投无路之下,她带着幼子投奔沈家,投奔那个由姚敬柏扶持起来的沈棕清,虽说沈府上下对他们照顾有加,但毕竟姚家的辉煌已与姚敬柏一同归去,如今早已不同往日,现在的母子二人不过是寄人篱下……
夜更深了,
梓兰躺在睡榻上,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那已死的丈夫,想起了昔日的姚府,更是想起了日后她和姚霁安要走的漫漫长路……因而她无法睡去,也不愿睡去。遂在榻上翻了个身,沿着炕边,坐了起来,披上外衣,半拖着鞋,推开了砖红色的竹编木门。
屋外,一切都沐浴在皎白的月光里,被莹冷的月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清寒而又薄凉的气息。梓兰双手交叠在胸前,伸出指尖,收紧了搭在双肩上的外衣,梓兰站在竹门前,借着空中半月投下的点点银色,细细地端详着这个月影下的月影小院。
院子不大,统共六间房,两两成对,括成三边,从而挤出了一个方形窄院,方院正中有一灰砖砌成的圆形花园,花园里未植一花,却只栽了一株侧柏。柏树已有些年头了,它侧歪向小院的北面,常青的柏叶直直地垂到“抱松轩”的檐上,高大粗壮的枝干衬得整个院落更显小巧,那墨青色的柏叶缠缠绵绵地拢成一片,借着月光,在灰青的砖地上投下一片片幽暗的黑影,月下,树上的那抹碧青也变作了一片幽暗的墨色,在这寂寥的深夜里,无声又无息。
方院的另一面没有屋舍,整整一面都是细白的矮墙,矮墙正中留一月牙形出口,出口上,未安一门,那环环的弯月出口直通着一曲曲的夹道,深夜里,夹道的尽头全是一方触不见底的黑暗,但是梓兰知道,绕过夹道,在其右侧便是沈府的南院,南院里住的都是些在沈府里帮忙的下人,夹道左边则是孙予梅的正房。
她倒可以经常沿着夹道到孙予梅的住处,与她相叙闲谈,想到这,梓兰有些欣慰,唇边支起了一抹笑,浅浅的笑纹被印在嘴角的两侧,但是又同她相叙什么?闲谈什么呢?瞬间,那笑又消失了,嘴边的弧形纹络也随之消失不见,转而,梓兰叹出一口悠长的气。
她抓紧肩头的外衣,转了个身,回房了,房中也有些银光,沾了银光的房内,一切都像是被蒙上了层灰,想看清却又都看不清。
梓兰脱了鞋,又躺回了炕榻上,不觉间,天已三更,她朦朦地闭上双眼,极浅极浅地睡下了,恍惚之间,见到姚敬柏从夹道上走来,他还是穿着那件银白的长袍,银白之间又略略的沾了点灰,像极了屋外那淡淡的月色,他在腰间束了一墨青丝绦,如院中的柏树一个色泽,一双长臂叠在腰后,黑亮似漆的长辫,直直地垂至交叉于腰后的掌心内,他微弯下腰,穿过扇形小门,走近月影斋,推了门,进来了,就站在她的床头。
此刻,月色已不似刚才那般清亮,略有些迷蒙,她看不清姚敬柏的脸,只觉眼前之人和姚敬柏有些神似却又不那么像他,见他开口说话:“梓兰……梓兰……你们让我好找啊!但若是在棕清这里我便放心了,你们就在棕清这里好生住着,其他的事莫要操心,你要顾好霁安,要事事小心,药铺里的事,你们不要再想,对于我为什么离开,也不要再想。”说罢,姚敬柏又沿着刚刚走来的路回去了,他直直地顺着夹道而去,消失在了路尽头的黑暗里,暗中那股薄凉的冷气凝结成了雾丝,在路尽头的黑暗里若有若无地漂浮。
梓兰一听姚敬柏在梦中唤她,后又消失不见。那一颗心便如这寒冬里的烛火,冷冷地被浇了盆冰寒的水,那水又幻化成了红烛的泪,沿着烛壁慢慢掉落,同时也在梓兰的心头一滴一滴地坠下鲜红的泪珠。
虽然梓兰早已有了知觉,但仍不敢起身,她明知这只是一个梦,却执着地要将这梦做下去,奈何姚敬柏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都已远去……
梓兰掀开被衾,缓缓的从榻上坐起,她双手握住被角,紧闭着双眼,想让眼泪尽流,却不知,那泪早就已经湿了满面。
她抬起头,轻睁开眼睛,透过窗上的一层薄纸,怅望着窗外,屋外,朦朦的天已有了一些亮色,月影斋斜对面的抱松轩内已经幽幽地闪起了红光,梓兰呆坐在榻寝上,任凭额上的乌丝垂落在眉间,她听着从对面传入耳畔的读书声,不禁地,又叹了口长气,她咧开双唇,轻笑了一声,继而重复着姚敬柏在梦里告知她的话:“要事事小心!要事事小心……”
半晌,她又轻笑了一声,后自言自语道:“你又为什么离开呢?现在药铺里还有什么事轮得到我们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