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
经过昨夜的一番争论,修束篱整夜无眠,她的父母也同样无眠。
明是住在同一间大房里,两个里间的距离也就仅有几步之远,但三人之间却像是遥遥地相隔了千万丈远,修束篱躲在自己房内的临窗大炕里,房门紧闭,不发出一丝声响。她的父母,也如她一样,远远地躲在房里,母亲躺在炕上,父亲披着旧袄,在炕下来回走踱,也是无声。
一整间大房里除了目光所及的黑暗,偶尔,就只有从修束篱母亲的喉间窜出的一阵咳喘,除此,便再无其他。
无言了一整宿,临到天亮时,屋顶的月被黑夜给收了回去,空中竟丝丝沥沥地飘起了小雨,雨虽微小,却不停不歇,似是要把空气里还残留着的那份黑暗给洗白刷净。
雨停时,天也净了。
修束篱拭干眼稍的残泪,整穿好衣袜,从榻上翻了下来,若在往日,天微亮时,父母是早已穿戴好,开始忙碌的了。但今天,修束篱推开房门,走至父母那未掩严的门口时依然听不见房里的半点声响。修束篱也不敲门,也不进屋,更不说半字,只从房门口走了过去,进厨房,点了灶火,循着母亲的样子,做起了早饭,做完,修束篱端着饭,敲开了父母的房门,直直地将饭放在了短腿炕桌上,未说一字,又带上门出去了。
父亲看着她,鼻腔中不满地哼出一声,母亲则又湿了眼眶。
送完饭后修束篱又走至院中,握住斜靠在窗下的扫柄,柄上被细雨洒了点点珠水,修束篱握在掌心,不觉地湿了满手,那又湿又凉的感觉瞬间沁入肌理,此刻,修束篱是无感的!
因早上下了点小雨,院中的玄青砖路被淋的湿湿润润的,那青色,因沾了雨,便酝酿成了更加浓稠的深墨色,天晴时,在砖路上飘浮的细尘也被雨水打湿,沉淀在此刻的青石砖路上,扫帚一过,那沾了细雨的黄叶,便黏着在了由碎草扎成的扫帚头上,修束篱挥动扫柄,帚头的黄叶就越积越多,无果,修束篱将手中的扫帚狠狠地撂下,那在扫柄上已经凝汇成滴的水珠,便沿着扫帚下落的路径,直直地坠落,粉身碎骨地被葬在了尘土里,只在土面上留下点哀伤的泪痕。
修束篱轻叹了口气,进屋了。
房内,修束篱吃完早餐后,来至父母房里,刚刚端来的早餐,只有母亲略略地吃了半口,其余还是原样未动地置在那短腿小炕桌上,修束篱正欲说话时,却听院外有人在叫,循着声响,三人齐望向旧窗,只见那说话之人已走至了院门口,推了院门,进来了,手中拎着一包药,身着一身黑袍,脚上的厚底黑鞋因沾了湿泥而显得格外耀眼,他还未进里屋,便张口喊道:“篱妹!篱妹!你在家吗?”问话间,已经轻轻地掀了门帘进来了。
刚到房里,修束篱的父亲便道:“棕清来了,我们都在这边房呢!快进来吧”
沈棕清满脸堆着笑地推开房门,进了里间,“修叔也在呢,怎么今天没去店里帮忙吗?”
修束篱的父亲苦笑了笑,道:“今天店里不怎么忙…不怎么忙…”
“棕清,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说话间,修束篱的母亲从炕上坐起,挪到了炕沿边坐下,脸上满满地都是笑。只有站在沈棕清身旁的修束篱,脸上还残留着那刚熬过黑夜的苦意。
“哦!我是来给修婶送药的,前日篱妹在店里对修伯说修婶还有些咳,我就想着空给修婶带些好的药来。”沈棕清一边说着,一边觑着眼看向身边的修束篱,见她仍低着头,不语,沈棕清又继续说道:“今儿天又阴,修婶的咳嗽肯定比往日更严重些,我就去药房里抓了点,趁着早,给修婶送来了。”
“好孩子,真是难为你替我想着了,但我这咳嗽也是老毛病了,”修束篱的母亲轻叹了口气又道:“都这样了,还让你这样想着我,真是对不……”话还未讲完,就被修束篱的父亲打断了,“咳成这样,就别说这么多的话了。”说罢,他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沈棕清,后背起双手,欲往外走。沈棕清蹙着眉,满脸不解地追问道:“修婶说的这样?是哪样?”
修束篱的父亲听沈棕清追问,复又从门口折了回来,“没什么!没什么!”
见状,沈棕清也低下了头,“没有什么便最好了!其实……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问束篱妹妹……我前些天和父母说了我……和篱妹的婚事”沈棕清磕磕绊绊地说完了一整句,头还是微低着,并未抬起,额间细细软软地棕发,垂落在眼稍,颤颤地轻晃着。
待他说完,修家的三口齐抬起头来,没等修父母开口,修束篱便抢道:“清哥哥,你还是回去吧!我们的婚事还是好好考虑后再做决定!”
沈棕清听完修束篱的话,猛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向她,脸上那刚拥起的甜笑还未漾满全脸,便突然地被收缩回去,那本该溢满笑意的英俊面庞上现在只留有数不清的无措。
良久,
沈棕清似是回过神来,“篱妹,我都考虑好了!”他呆呆地期望着修束篱的回复,或许,修束篱接下来要说的话,在他的心底,早就已经猜出了,“清哥哥,我还没有考虑好……”虽然提前预想到了,但是沈棕清还是被修束篱的话唬了个猝不及防,犹如一道霹雳,闪在他的头顶,除了听清一句“清哥哥”外,他的耳畔就只有猛雷震过后留下的滋滋声,但是他知道,紧接而来的必是如注暴雨了……
半晌,沈棕清开口道:“既然篱妹说要再想想,那就再想想吧!”说罢,他退身出来,离开了修家,全然没有听见,追在他身后的修父、修母说了什么……
沈棕清从修家出来后,心中毫无方向,只是跟着感觉,沿着沾了水的泥路一直走,一路向前。
走至烟青矮墙处,他也没有弯进街里,仍是沿着泥路,直直向前,他怎会不知道修束篱话中的深意,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修束篱,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自己的父母,他没有想到,自己从小就视作妻子的人,有朝一日会拒绝成为他的妻子。
也不知是在泥路上走了多远,沈棕清竟沿路来到了深郊的月影寺。
寺庙并不很大,只一单间,远远地高悬在山颠,周围镌青染绿,山下,一级一级的楼梯直直向上,庙虽不大,但前来参拜的人却络络不停。沈棕清站在最近的一节楼梯下,苦笑一声。
近旁,有一身上穿着灰青破袄,脚上蹬着黑布棉鞋,但其中一只鞋的鞋尖处已经破损,露出了旧黄的棉絮,那人皱容满面,银发稀零,他的身后紧跟着一身着黑绸厚袄,肩套湖蓝背心,腰间还系着一滴翠绿石的人,那人脚上穿着一黑底朝靴,虽是雨天,脚底却不沾分毫尘屑,他手捧一锭细银,步步不移地紧随前人,口内含笑,道:“求大仙给算算,我这趟出门祸福多少?能挣多少?”
大仙咯噔一笑,“不算!不算!此是天命,由不得我算!算不得!算不得!且走罢…且走…”说完大仙便拂袖远去,不见踪迹。
大仙远走,那要算之人便也无趣地躲开,离开时却仍伸长脑袋,苦望着大仙的踪迹。
此刻,只剩沈棕清一人留在原地,周围虽然人群熙攘,此处却也独静无扰,高处山岚叠翠,细看自己若尘埃般微小,府仰一瞬,又苍穹万里,地远辽辽,而自己又好似是充斥了整片天地。
沈棕清想到那个求大仙算祸福的人,又望着大仙刚刚走过的路,轻笑了一声,“不过是个算命的!”
“公子此言差矣!”沈棕清被身后这突然的一句回复唬了一跳,遂回过头去,那大仙正笑盈盈地站在他的身后,“这命乃天意,我从不窥揣,也不敢窥揣,更窥揣不得,我只探人运,不算人命!”说罢,那大仙,微仰老脸,满眼慈和地打量着沈棕清。
沈棕清猜出了他的意图,只淡淡地说出一句:“要算可以,但我可没有一整锭的银子给你。”
大仙缓道:“我若要算,多少钱都算,我若不算,多少钱都不算!”
“那好!那就请大仙给瞧瞧我运理几何?”沈棕清两眼一闭,平摊出双手递至大仙眼前。
大仙笑了笑,按下他的双手,随之紧闭双眼,晃动着脑袋,头上那点稀零的毛发,根根可寻,毛发立在大仙那银亮的头皮上,借着冷风肆意地飘飞,他口内喃喃地念叨着,忽而双眼一睁,黑睛上翻,眸中只留下两抹惨淡如雪的眼白,沈棕清被吓的一个趔趄,大仙就手扶住,语气急促,道:“你可往西!你可往西!你可往西!”
沈棕清惊惊地望着他,又见,大仙眸中眼白一闪,黢黑似木的双瞳便定在了眶中,语气甚缓,道:“你若舍了,便是得了!你若得了,也是舍的!”说罢,大仙撒开沈棕清的双手,仰天一声长笑,而后口内连连唱道:“手中之物尽可舍,尘间之物都可得……”
而后飘飘然,又远去了。
只留沈棕清一人立在原地,微小似凡间尘埃,磅礴可充斥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