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爷爷饿得梗着脖子，身子越来越飘，最后连碗也端不起来，不敢蹲着上厕所，怕蹲下就再也站不起。

饥饿可以使人疯狂，疯狂的饥饿可以使人入魔。

中国历史上一向就有“食人肉喝人血”的例子。

爷爷看着什么都想吃，他想抓扑迎面走过来的人，他想像着咀嚼的样子，眼睛瞪得圆圆的。

爷爷没有吃人，他趁着黑夜摸进了村子粮仓。

他趁着守夜人不备，装了一裤子棒子粒。

他顾不得什么，一边往回走一边往嘴里塞。

爷爷说他生生地吞下多少棒子粒他不记得了，总之他撑坏了胃，吐血倒在了家门口。

四奶奶看到倒在家门口的爷爷后，慌得摔了一个跟头，险些起不来。

从这以后，四奶奶白天去挣工分，晚上便寻机会摸进村子大院，带回来一些棒子粒和高粱头，有时竟然能带回小米。

这是一条掉脑袋的路，这是一条混着血和屈辱的路。

但四奶奶必须走这条路。一个守活寡的少妇，支撑着这个家，要想活着，就得这样咽着苦难。

四爷爷突然有一天回来了，他想一声不响拿走四奶奶的锅。

爷爷伤了胃后就一直躺在炕上，四奶奶瞪着眼睛骂他：“不许挪动，你要敢动打断你的腿！”

爷爷不敢动，就直直地躺在炕上，觉得外屋有响动，或许是老鼠吧。爷爷想想，又觉得不对，这年头哪有老鼠呢？

爷爷心里疑惑，却没有起身，他实在起不来了。

极度的饥饿和胃里火烧一样的煎熬磨得爷爷连翻身也困难。

爷爷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有贼来的，除非贼也被饿昏了头。

外屋响动一直不断，爷爷忍不住心慌，难道是野猫子？黄皮子？

这一带人都知道，黄皮子邪乎得很，它们有的成了仙，有的是半仙。

它们会根据人的气运到人家里去，据说会帮助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会让倒霉的穷人越来越倒霉。

想到这里，爷爷慌了。

看！连精怪也会看人气运！这是祖祖辈辈的农人，混合着血汗和泥土的乡亲们从巨大的愚昧中总结出来的一点精明。这唯一的精明让他们甘于认命又害怕贫穷，畏惧鬼神又寄托于鬼神。

爷爷这样想不是没有依据，他亲眼见过成群的黄皮子在六老太爷家的大院子里溜窜，所以爷爷和村子里的人都认定，六老太爷的富裕是这些黄皮子暗中相助的缘故。据说还有人亲眼看见拖家带口的一群黄皮子在夜里从别的地方往六老太爷家的粮仓里运粮食。

听说我家要败落的那几年，经常看见黄皮子往外面运粮食，它们一定知道我家气运尽了。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爷爷想到黄皮子，慢慢直起身子，悄悄从炕上坐起来。

我二叔被绑在窗户框上，四奶奶去地里干活之前给绑上的。

这样孩子既摔不着，也不会被偷了去，就是不能大范围的活动，只有一两步的地方。

二叔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接着哭。

他大概是想到树上去躺着吧，那里又凉快又舒服。

可爷爷再也没有那个力气了，他现在连起身都费劲，那里能抱着二叔爬树呢？

二叔突然醒了，大哭起来，不知是渴是饿。

爷爷趁着二叔的哭声，赶快到了外屋。

爷爷到外屋一看，气得攥紧了拳头。

四爷爷正在专心致志地拔我家那口锅！

他干得正带劲儿，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手脚利索轻快。他特意拿了一把小铁铲子，轻轻地铲掉固定锅的黄黏土。

爷爷大吼一声：“你放下！”

四爷爷被吓得一愣，转头瞪着爷爷。

爷爷毫不退让，大有拼命的架势。

爷爷胸膛起伏着，气血全都涌到心口，就要喷张出来，最好能喷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四爷爷很快就镇定下来，四爷爷何许人也，可是上过学学过文化的人啊。

他是多么精明，他早就打听好了！现在无论是从力气上还是道理上，爷爷都没有道理可言。

这家是四爷爷的家，这锅自然是四爷爷的锅！要是爷爷硬拦，那他也打不过四爷爷。

看爷爷倚着门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四爷爷继续把拔锅，没把爷爷放在眼里。

爷爷倚着门框，因为没钱按门，也没钱买门帘子，爷爷没有依托。

他只能虚虚的倚着土框子，要吃人似的看着这个精明的人！

二叔哭声更大了，四爷爷干得更起劲儿。

爷爷扑了过去，被四爷爷一脚踹开，踹出了一口血。

爷爷倒在地上，血沫子顺在嘴留下来。

爷爷瞪着四爷爷，看着他轻轻松松地拔下锅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爷爷嘟囔着骂：“林老八，你不是人！林老八，你个畜生！”

爷爷骂声很小，似乎都没有出嗓子眼，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他嘟嘟囔囔地骂，骂完了所有他会骂的脏话。

爷爷感受到火烧火燎的疼，从嗓子一直通到肚子，混着血腥和土腥味儿，就像生吞了一个带血的还没有断气的蛤蟆。

二叔哭声更大，仿佛要哭破天似的。

爷爷听着听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等四奶奶回来时，爷爷就趴在地上，灶台上剩下一个黑黑的大窟窿。

爷爷被四爷爷踢断了腿，为爷爷治病抵掉了四奶奶劳动了大半年的工分。

四奶奶没说出一句抱怨的话。她隔一阵子就要走一百多里路到市里给爷爷买药，当天不能往返，四奶奶就带着一条破麻袋睡在路上，没钱坐车，没钱住店。

四奶奶不抱怨爷爷，反而将吃食送到爷爷嘴边。

她自己吃什么活下来的，爷爷到现在也想不起来。

他没看过四奶奶吃从食堂打回来的东西，或许是吃的野菜，或许是树皮？

四奶奶第一次发疯了，发狂了，让整个村子都惊了一惊，抖了三抖！

她拿着一把菜刀冲进刁家，一定要杀了四爷爷。

她嘴里喊道：“我杀了你我偿命！我杀了你这个畜生！”

是什么触到了四奶奶底线？是那口大锅吗？

四爷爷害怕了，他躲在那个婆娘后面，一声儿也不敢出。

四爷爷壮着胆子冲四奶奶喊：“你要干什么？没有王法了吗？”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拿锥子扎死也不出一声的老实女人，这个为了面子娶进来养家伺候他的女人，怎么会变得这么疯狂？一定是把她逼急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四奶奶大声喊着：“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你这条命！”

其实四奶奶并不是什么也不要，她要的是钱，是治病救命的钱。她跑这来也不全是气冲头顶冲动之下来的。她一进屋看到那样的场景，就当即想到了这个办法。只有以不要命的架势逼着四爷爷，才能拿到治病救命的钱。

最后四爷爷出了一点钱，够给爷爷抓药的，奶奶也就被邻居推了回去。

邻居们都议论着，“真没看出兴业家，这么有气性！”

这或许就是人的气性，最原始的血性夹杂着愚昧中掘出的一点精明，混合成了四奶奶不要命的架势，填满了四奶奶心里的成算。

这样看来四爷爷真是一辈子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四奶奶，也没有控制住四奶奶。但四奶奶却是把四爷爷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