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我十四岁起，父亲便让我跟着二姨娘学些管家的事，他说五姐儿去念书了，六姐儿将来嫁了也对家有个帮衬。

那时我听见父亲这话，十分不明白。我能帮衬什么？这么大的宅子，至今我都没走个遍，连下人我都认不全，能帮衬什么？家里还需要我帮衬，真等到需要我帮衬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可帮衬的了。

二姨娘教我教得很仔细，我大了，她又没孩子，三姨娘渐渐上来了，她有些着急，又不敢发出来，就一门心思地教我，面上对人也和善起来，合宅上下没有不夸她好的，我想这也是二姨娘厉害的地方，她总能看出风向和眉目，或许这大宅里的女人都是如此吧。

不像五姐，一味地苦等，花落花开几回，大雁飞去飞来，她只落得一身惆怅。

就算慧声哥哥现在回来了，也还不知结果。

家里摆了宴席给慧声哥哥接风洗尘，一时院子里都是热闹声，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好像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慧声哥哥就是这了不得的人物。

我照例是上不得席的，只能坐在侧屋吃饭，听着正屋里的热闹，我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六姨娘，她和我一样，也没有身份能到正屋席面上去。

四姨娘算是慧声哥哥的养母，二姨娘管着宅里大大小小的事，三姨娘照例是待在老爷身边的。

我坐在侧屋听隔壁的动静，一阵阵笑声很亮，是五姐姐的声音。

五姐姐等了慧声哥哥五年，终于等回了来了，隔壁屋是那样热闹，说笑敬酒声不绝，震得我耳膜有些疼。

六姨娘又在动她的串珠，她放下了筷子。

这屋桌上只我们两个，我们都静静地吃着饭，谁也不说话。这样正好，我可以留心听隔壁的动静。

“五丫头今年可是十七了，可该嫁了。”三姨娘端着酒半站着，给李老爷布菜。

“嗯，不小了，这丫头疯，可再疯的丫头也女大不中留啊。”李老爷端着酒杯，看着齐慧声。

齐慧声并不说话，他笑看着五小姐惜兰，也端起了酒杯，跟养父碰了一杯。

“声哥哥在外面这么多年过得好吗？”惜兰上了桌子，声音倒是小了起来。

“哎，你们这些小儿女的话，下了桌子说去，今天接风洗尘。别说那些。”李老爷又举起了酒杯，几位姨娘也笑着附和。

惜兰抿嘴笑笑，她知道父亲心里早就允了，所以也就低下头去，脸颊红红的。

我听出慧声哥哥喝得并不多，他声音还是那样清晰，隐约听到慧声哥哥和五姐下了宴席，我也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我从侧屋出来，抬头往上看，远远看见他们站在连廊上，两人说笑着往这边走，我急忙躲到院门后面，生怕被人看到，就像刚才六姨娘的眼神，让我心虚。

“声哥哥你看，当初咱们就在这花圃上玩。”惜兰指着花圃，收了往日的干脆，话音很软，她觉得她和声哥哥此时就和学校里那些男女朋友一样，慢慢地走着，只不过他们走在以前走过的地方，这更多了一分情趣。

她忽然更多感慨起来，觉得这些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就像花儿一样，开开落落，总在最繁盛的时候等来她的归人。

慧声笑着顺着惜兰手指看过去，果见一丛丛花开得鲜亮。

“这样的时节还能开花，是多么地不容易啊！”在古色古香的宅院里，能见到天然的美景，齐慧声感慨起来。

“惜兰，等过几天有时间了，我介绍一些朋友给你认识。”

齐慧声高惜兰一个脑袋，惜兰只到他肩膀，他看着前面，白皙的侧脸就落在惜兰眼中，惜兰觉得他像云片糕那样白薄好看。

“前面就到了，谢谢你陪我走这一路。”齐慧声突然止了脚步，惊了惜兰一下，他礼貌地看着惜兰，突然没了刚才的依依相恋。

惜兰抬头看看，前面是角门，这......她很疑惑地看着齐慧声，笑着问他“怎么了？声哥哥？”

“惜兰妹妹要出嫁了，还是要有一个好名声。”齐慧声说得很诚恳，他黑黑的眼眸看着惜兰，让惜兰心里一腔明清水，投进了一块小石头，掀起一层水花来。

“你留过洋，也在乎这些？”惜兰抬头，白皙瘦小的脸上一双弯弯下垂的眼睛，两道细眉也向下弯着，樱桃小嘴粉红俏透，很有少女的静美。

“我不在乎，可别人在乎。”

齐慧声看着惜兰，将眼光挪了回去。

惜兰想了想懂了他的意思，她很多年都在这里称王，哪有人敢把眼光打到她身上，只是齐慧声离开家这么多年，大概一时不能了解吧，再说惜兰也不能向他解释什么，即便声哥哥那样恭敬有礼的人，大概也会笑她“凶悍”吧。

惜兰想到这不禁笑了，齐慧声见她抿嘴笑了，感慨说：“不知谁有福气，娶了惜兰妹妹这个美人。”他说得很小声，倒是带了一番别的意味。

惜兰红了脸，心想“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齐慧声不再笑惜兰，转身进了院门。

惜兰看着他高壮的背影，原来......他比当年壮了，只还一样好看。

我紧紧贴在墙面上，等慧声哥哥走过几步，急忙出了园门，一个不稳划倒在墙边。

我小心忍着不出声，掀开裙角看这一鞋袜的泥土，帕子搅在手上。我也想慧声哥哥，像五姐姐那样想，我绞着手里的手帕子，额头上都出了一层冷汗来。

齐慧声觉得有动静，回头看看又什么也没有，便转身继续往四姨娘院子走去。

三

天轰隆隆打了几个闷雷，看样子就要下雨，我急走几步往自己院子里赶，要是被雨淋了，病了又是一场麻烦。

我正匆忙往自己院子里走，抬头看见走在前面的四姨娘。

骨牌刚一打上四姨娘就起身出来了，抬头让阿笑代她继续打，钱算在她账上，三姨娘在四姨娘掀帘子走时，讽刺了一句“小气”。

“四娘。”我低头行礼，乖乖叫了一声，本着规矩没抬头看她。

“六姑娘。”四姨娘笑着拉起我的手，还是和往常一样，我们两讲过俗礼，就并排走着一同回院子，我们院子挨着，中间只隔了一道墙。

走着走着四姨娘突然叹口气，住了脚步。

“慧声哥哥回来了，您的好日子来了。”

“这年月不太平，说不上有没有什么好日子呢，说到慧声我又想起刚才五姑娘那一出来，她是个厉害的，倒是当得起家来，不知道两人以后相不相配。”

四姨娘说着看了我一眼，见我不答话，又自顾自说下去。

“不是说厉害不好，这样大的家业，是得一个厉害的人才当的起来，只是......”

我知道四姨娘担心的是什么，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哑巴似的和她一起继续往前走着。

我乐意听四姨娘说话，不是因为她话里的内容又多玄妙，而是她细水长流的口气，平淡地让人舒服，话里也不特意含着几层让人琢磨的意思。

四姨娘又说了好多，她说着就发起愁来，皱着眉头总也舒展不开，她也算是慧声哥哥的母亲，养了一阵子，要操心一辈子。

四姨娘手冷起来，我加了力气攥她的手，她晃神地看我一眼，收了眼泪笑着对我说：“你看我，这是怎么了，跟你一个姑娘家说这些干什么，你也不懂。娘担心儿子，总是这样，好好的说起来就要哭的。”

四姨娘说着就拍拍我的手，我一抬头才看见，原来到了院门口了。四姨娘转身进她院子，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圆圆的小门前愣神。秋风吹起来，刮在院子门前起了一个小旋风。

我觉得一阵冷，忙打帘子进屋，一进屋才发觉，屋子里更冷。

屋子背阴，一整天就下午那一会儿能见着阳光，现在刚秋天又不能生火，少不得再冻一个月。等到冬天就好了，闷在屋子里不出去，靠在火盆旁，没人来时就披着被子，那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