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温江源,严枫很是意外。
周五下午,人力资源部牵头邀请软件公司过来做产品展示。严枫把客户送到电梯,回来经过第三会议室,本来已经走过了,又倒退两步回来,透过玻璃门瞄到PPT上面的题目,便推开门走进去。
他习惯性地扫视全场,公司高层以及销售部的骨干都在。奋斗4年,公司做大了,想要升级做系统管理,所以对软件系统的采购很重视。
会议室20多个人,都是高学历的精英,在各式俊朗漂亮的脸庞中,他辨识出了温江源。
依旧是白皙。蓝色的条文衬衫外套了一件灰色的格子毛背心,嘴唇微启,高挺的鼻梁上戴了副金边眼镜,面容斯文清秀,坐在乙方主讲人旁边,偶尔在深棕色的笔记本上记录,手指修长。
严枫把目光在温江源身上停顿了五秒,然后示意大家继续,自己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看着翻动的PPT,眼前却浮现出温江源微启的嘴唇。温江源的唇形很好看,上唇稍薄,下唇饱满。宛城的冬天很干,他的嘴唇却红润有光泽,不知道用了什么牌子的唇膏。
算一下,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已经八年多没见,虽然眉眼长开了些,整个人变化很大,虽然上学的时候他好像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不过很奇怪,严枫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温江源。老同学相见,他的内心有点小激动。
而今天的温江源,不得不说,有点……“惊艳”到他。
在他的印象里,温江源就是缩在角落里的小乌龟,小小的一只,永远坐第一排,低着头,几乎不说话,也不跟人交往,让他忍不住就想欺负一下。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男大十八变?
严枫的嘴角泛出点笑意。
他没太听清对方讲了什么,这时乙方主讲人笑眯眯地结束,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公司专业的技术工程师可以解答。惯常的销售话术。
严枫回过神来,他们公司那群高智商的精英们已经开始提问。回答问题的几乎全是温江源,旁边的那位主讲人坐下来,成了摆设。
严枫发现,提问的时候,温江源会抬头看对方的眼睛,偶尔低头做记录。不管对方问题多么尖锐难缠,语气多么高傲刻薄,他都会用他的理解重新复述这些问题,声音清亮平静。他对软件技术似乎确实很专业,往往几句话就击中要害,还谦虚地补上一句: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是否回答了您的问题。即使是目前他们系统中不具备的要素,他也能结合市场需求,以及目前行业最前沿的技术提出他的改进措施。令他们甲方的人点头称赞。
严枫忍不住又想笑了,不过到底没表现出来,做老板几年,也练就了一副喜怒不显于色的高深莫测。他们公司做3D打印,属于高科技企业,目前在全球都是数一数二,拥有200多项专利,公司员工80%是90后,要么是海归,要么至少毕业于清华、中科大,平时拿下巴看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今天竟然对这小子另眼相看。
说实话,严枫内心莫名其妙生出一股傲娇的情绪。好像自家儿子得到大家的认可,虽然面上故作虚伪地谦虚一番,内心却是止不住地欢喜。
Q&A时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人力资源部负责人李木才把目光投向他:“严总还有什么问题吗?”
严枫摇头:“我没有。”你们随意。
然后宣布会议结束。
因为是第一次到云科做产品演示,算是初步了解阶段,所以李木也没有带他们认识公司高层,只说内部再讨论一下,尽快给他们回复。
人陆陆续续离开会议室。乙方主讲的小伙子把电脑装进背包,温江源低头收拾东西。李木跟在他们旁边,估计是打算把人送到电梯。
严枫站起身迎上去打招呼:“温江源!”他从温江源的头顶比划到自己眉毛的位置,“几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然后左手搭在温江源的肩膀上拍了拍,又朝他伸出右手。
温江源有半秒钟的僵硬。
亏他上大学还长了10厘米呢,到175了,跟严枫相比还是差了一截。
目测……依然是打不过他的。温江源有想骂句脏话的冲动。
“您是?”在脑子没有思考之前,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手也伸出去,用指尖稍微碰了一下严枫伸过来的右手,也适时在脸上露出略微错愕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了。”
其实,他的内心并不如面上这般毫无波澜。
在严枫推开门的时候,温江源就认出他了。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这个人,从9岁到18岁所有噩梦的根源。
如果可以,他只想拿上椅子背后的外套,然后从他身边走过,不打招呼,看也不要看一眼。
当然,如果可以,他宁愿两个人从来就是不曾相交的陌生人。
现在,温江源只是很奇怪,对方表露在脸上的热情到底源自于哪里?
严枫些微有点儿不自在,不过很快掩饰过去。
“这是我们云科的创始人之一,严总。”李木很淡定地介绍,其实是赶紧凑过来解围。
“温江源,你居然不认识我?!”严枫又重重拍了拍温江源的肩膀,“我是严枫。从四年级到高三,我们做了九年的同学,你小子不会忘了吧?”
“哦……”温江源很淡然地笑笑,好像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的样子,“严总,您好!”
“什么严总!晚上一起吃饭?我们有好多同学都在宛城。”严枫似乎并不介意,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哦,还有个老熟人也在公司,一会儿一起去。”
温江源抬起左手看表,然后表示歉意:“今晚不行。已经4:30了,我们还要赶回公司。”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拒绝。
严枫习惯了做主,突然被这么生硬地拒绝颇为不适:“怎么,不给面子?”
“公司规定,出来拜访要回去做汇报,尤其还是您这大客户,还请严总理解。”温江源从来没说过谎,今天倒是不打稿子信手拈来。
如果他们是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温江源定是断然拒绝的,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废话。不过今天他是乙方,而且尚有同事在,是要给甲方大老板几份面子的。
在严枫的意识里,老同学见面,聚会是必须的,不过温江源提到工作,他也不能太勉强。他没给别人打过工,不知道这些企业的规矩,但看到温江源,下意识地不想他为难,“那行,咱们改天聚。你们怎么来的?我让司机送你们。”
“不用麻烦了,我们有开车来,回去很方便。”温江源带上淡淡的笑容,客套地拒绝。
“嗯,那好,咱们后续再联系。”
严枫和李木一起送到电梯口。他们热情而客套地告别,就像普通的甲方乙方。
严枫看着电梯们关上之后还愣了两秒才往回走。他感受到了温江源的疏离。这让他很不舒服。
“靠!没留他电话!”严枫猛然醒悟过来,感觉自己脑袋被门板夹了。
“既然是大客户,不是更应该一起吃饭?”他闷闷地想。
离开甲方的视线,林旭然就激动起来:“江源,没想到啊,你跟云科的老板居然是同学!这个单子就靠你了哦。”
“我跟他不熟。”温江源淡淡地回应。林旭然是销售部经理,对业绩自然是看重的。况且云科这种颇具潜力的高科技企业,政府又非常重视,一旦壮大了,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商业帝国很难预估。
“不熟人家还约你吃饭?”林旭然摆明了不信。
“人家那是客套一下,你没看出来?”出了电梯,到负二楼的停车场,温江源突然停下来很郑重地对林旭然说:“我跟他总共就没说过10句话。”
“哦,这样啊。”林旭然有点尴尬,不过业务为重,这个单子签了提成可不少:“没关系,你们是同学,多出来聚聚,生意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林旭然知道这个技术二组的组长比较内敛,不太喜欢交往。云科的单子很有可能需要他出面公关,所以他可不打算放过这个敲门砖,只是现在才刚开始,不用逼得太紧。
“好,到时候会跟他约。”温江源不想多说,也就敷衍着应下来。
“回公司?”坐上车,林旭然问道。拜访完回去总结汇报,那可真是勤奋工作的好员工,这个点回到公司也快下班了。
“不回了,你到临江路把我放下就好。”温江源的确是好员工,只是这个单子在他看到严枫之后根本就不想接,所以两个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公然逃班。
温江源住在一个半新的小区。
房子是2000年左右建的,属于最后一批没有装电梯的楼盘。买房子的时候他几乎跑遍了整个宛城,发现这一时期的房子性价比最高。九层小楼,红色的外墙,只是因为没有电梯,所以价格便宜不少。前业主的工厂资金链出了点问题,欠着工人的工资,担心工人罢工上访,赶紧卖了房子应急,总价上又降了几万。温江源查了自己手上的两个存折和公积金账户,又仔细算了装修的钱,然后愉快地付了5成首付。
回到家,他就把自己扔进摇椅。
还是父亲在老家用木头做的摇椅。他刚买房的时候父亲就琢磨着做个什么小物件送给他,结果琢磨出这么个大家伙。不过父亲手艺极好,靠脖子的地方缝了个小枕头,高度刚刚好,扶手磨得光滑圆润,脚踏板可以伸缩。空白的木条上刻了一个小院、几棵竹、桃李梨橘或开花或结果的样子,一人一狗在追逐。
温江源看仔细了,那可不就是他家么?还有他的小白。他伸手沿着雕刻的纹路触摸下去,突然有种感觉,不管他走得多远,心里有多孤独,家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只要他转身,都有人会接纳他。
小时候,乡下姑娘出嫁都要请木匠做好多家具当嫁妆。看着父亲重新找出工具箱,整天在院子里捣鼓这玩意儿,母亲还打趣他:人家都是闺女才做嫁妆,咱家阿源可是个大小伙子,你折腾这个干啥?
父亲笑笑:自己打的东西放在儿子家里,他用着我这心里踏实。再说了,现在都没人做这些,说不定以后成古董了还值钱呢!
温江源躺在摇椅上,思绪飞得老远。
去了一趟云科回来,真是累。
讲了一个多小时,嗓子好干。一路上居然都忘记喝水了。
兀自坐在摇椅上眯了一会儿,心里实在是受不了这副邋遢没劲的样子,站起来去门口换了拖鞋,把皮鞋整整齐齐放进鞋柜,又抽出几张面巾纸把刚刚踩过的地方擦了一遍,才去保温瓶里倒一杯水喝。
5点多,天已经暗下来。
温江源拿着水杯在茶几边站了一会儿,绕着客厅来回踱了两圈,心里乱得很,又憋屈。不想做饭。干脆冲进浴室洗个澡,然后钻进被窝躺下。
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脑袋昏昏沉沉,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就这么不打招呼地在眼前穿梭,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