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先生微微从他的藏身处探出了身子，他拿着自己的笔，似乎是在琢磨着什么。

小厮已经没有心思去注意肩膀上的疼痛了，哪怕老板娘的手现在正掐的越来越紧。

但这力气应该还是比不过黑皮少年脚下那位吧？

“何必呢？”

这话不是出自其他人之口，正是从黑皮少年嘴里说出来的。

他现在似乎是很疑惑的样子，歪着脑袋，打量着自己的脚下。

他的脚下有一个人，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那是个镖师，应该是赤虎手下的镖师。

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赤虎手下的镖师应该在刚才用绳网捕获黑皮少年的时候，全部中了毒才是。就算没有当场毙命，也该躺在地上毫无动弹的力气才对。

又怎么可能爬到这里来呢？

又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是的，这镖师虽然趴在地上，但手上的力气却大的不可思议。

黑皮少年被他握住的脚踝，竟是传来了咔嚓碎裂的声响。

这让黑皮少年有些恍然，原来自己的伤竟是如此的重，哪怕石明通只打中了他一掌，都能让他的身子变得这么虚弱，甚至连脚踝快被人握碎了的疼痛都没法感觉到。

他开始觉得后怕了，幸好幸好石明通是个傻子，会被这些无聊的东西所拖累，不然今日他岂能讨个好？

此时，他忽然有些感激之情从胸中涌了出来。

这莫名其妙的感慨，让他没有追究自己的脚踝碎了这件事情，而是蹲下身子，带着丑陋而得意的笑容，将脸凑到了那个镖师的面前。

“何必呢？”

又是一声询问，但依旧没有换来任何回答。

唯一的改变只有脚下的镖师，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看着这个黑皮的少年。

也许不能用看，因为这个镖师已经没有了能用来看的眼睛，他的脸此时正变得紫黑紫黑的，依稀能看出这颜色是从手掌处蔓延过来的，这蔓延的色彩，让他的嘴唇溃烂，鼻子流血，而本来该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两颗破损的珠子在不断的渗着血。

但这个镖师的确是在看，他带着狰狞的笑容，看向他想看的地方。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半截烂掉的舌头就从嘴里掉了出来。

于是他只能什么都不说，再度低下头，死死的握住少年的脚踝。

他并不打算松开。

黑皮的少年没有得到回答，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

他微微点点头，确认了这的确是围攻自己的镖师之一，从脚踝处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臂，再到开始溃烂的身子，以及一路上因为爬行而留在路上的肉块与血迹。

少年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堆本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镖师。

这些镖师还是无法动弹，但他突然觉得，若是这些镖师能够动弹，自己——

“是要活吃了我呀。”

这让他有些头皮发麻，有些浑身发痒，有些——

想笑！

他只是稍稍用力，便震碎了脚下的镖师。

这人的努力毫无价值，黑皮少年被他捏碎的脚踝，也不过是将养两天就能好的小伤罢了。

黑皮少年有些得意的样子，用眼睛轻轻扫过那些不能动弹的镖师，带着不屑的嗤笑。

“要是眼神有用的话，我现在当是被千刀万剐了才是，可惜呀可惜。”

“我现在就是当着你们的面，把你们的镖头给剐了，你们也只能看着！”

这个发现，让黑皮少年有些诡异的神清气爽，他似乎觉得之前受到的苦楚现在都算不上什么了，连胸腹处的灼心之痛都好似被压了下去一般，端的是畅快。

这人连走路的姿势都开始抖了起来，拿着自己的两柄软剑，一摇一摆的晃到了石明通面前，带着猖狂的笑容，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剑。

“你个狗玩儿的杂碎，把老娘的店弄成这样，还不打算滚是准备陪我多少？！”

黑皮少年的脸开始抽搐，胸腹中好似真的有火焰烧灼了起来。

“又，又有人，呵呵呵呵——”

这人抽搐着脸庞，喘着粗气活动了一下脖子，转头看向了发言的人。

小厮瞬间蹲了下去，将自己藏在了柜台之下，只留下老板娘一个人站在柜台后破口大骂。

“看什么看，都被烧成光腚了还看啥呢？毛都没了的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晃？多回去吃两年奶吧！”

“你，不怕——”

“我怕你这堆粪在我这儿待太久葬了人的眼，没钱的东西还该在我这儿瞎晃，你是真没被人泡过屎盆子！”

黑皮的少年，眼中带着凌冽的杀意，缓缓的将自己的剑。

对准了老板娘！

账房先生拿笔的手开始越来越用力，笔尖上氤氲出淡淡的墨气，一滴墨珠在笔锋上来回滚动，却又不肯落下。

而老板娘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在那自顾自的骂着。

“没钱赶紧滚，别在这堆粪。”

限于之前的教养，哪怕现在的老板娘已经变得泼辣，却也骂不出什么污言秽语，但这还是足够激怒这个黑皮的少年了。

这一点，从他身上不断蔓延的火劲就能看出。

盛怒之下，这少年竟是要将体内的炎毒给强行逼了出来。

老板娘的骂，似乎让他的状态越来越好了。

但随着伤势的好转，这黑皮的少年竟是缓缓的收起了手中的剑。

他看着似乎旁若无人的老板娘，深深的看着，似乎要将这人的长相刻在心里。然后缓缓的吐了一口浊气，转身准备离去。

他不傻，也不瞎，他能看见老板娘，自然能看见老板娘旁边那些位子上的客人。

那些人现在看他的眼神，可是和石明通手下的人没什么区别，但这些人除了眼神，和石明通手下的镖师区别可就大了。

这些客人，是会动的！

所以他只能选择转身就走，毕竟他可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绝对不会让自己去测试别人的耐性，尤其是用自己的命。

眼见这黑皮少年走了，老板娘才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她有些可惜，既可惜黑皮少年没有动手，又可惜石明通这样的人竟然就这样……

想到这里，老板娘不由得狠狠的瞪了一眼刚才躲起来的小厮，伸出手准备揪住小厮的耳朵把他揪出来，责骂这个没良心的，竟然舍得让自己敬爱的老板娘以身犯险，而没有挡在老板娘身前。

但手伸到一半，老板娘便停顿了。

只因小厮现在没有躲在柜子后，而是将身子蹿了出来，用一种考究的眼光，看向酒楼的大门。

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走出去的黑皮少年，这人现在走的是虎虎生风，端的是无比得意。

但老板娘很清楚，自己手下这位小厮，不可能会用这种眼光看一个小人的背影。

那人还不配！

既然黑皮少年不配，那小厮看的是什么呢？

顺着他的眼神，老板娘也将头转了过去，看向了自己的酒楼门口。

只是一眼，她就知道小厮在看什么了，只因为门口现在只有两个人，除了黑皮的少年，那么小厮的眼光只可能落在另一人身上。

这是个很简单的推理，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推理。

是的，因为酒楼中的打斗，已经使得路人不再继续围观，所以没有人在门口进出，所以现在还留在酒楼门口的人，自然是有问题的。

但老板娘笃定，哪怕没有这场打斗，哪怕自己的酒楼依旧人来人往，自己也应该会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小厮目光所及的那一位。

只因这个人——

着实有些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