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目前为止,陆渐在死人寨过得最舒服的一夜。
右肩再次崩裂的伤口已经被人用绷带包扎了起来,甚至涂抹了散发着清香的不知名草药。
陆渐正坐在一个属于他的房间里。
房间方圆五步,门朝南开,门的对面有一张木床,床头有一张长木桌。
房内并无其他装饰,甚至石砖砌成的墙面都没有用颜料涂白,字画之类更不用提。
当时孩子们洗完澡之后,便被带到了这个区域。
二十余间小房依靠北部的城墙而建,每三间小房围成一个院落,院子中间颇有雅韵地栽着一棵香樟树,倒和室内简陋的装饰风格不相符了。
今夜,陆渐面临着一个极大的难题:
体内的那一丝真气,要不要散掉?
陆渐清晰记得散功的时候,黑衣老人曾说过,散功后发现谁还有内力,谁就要被处死。
但这点内力也在昨夜救了陆渐的性命。
如果事有不谐,陆渐或许还可以靠着它夺路逃命。
最关键的是,这一丝内力的纯度要远高于过去八年自己练出的内力。
陆渐控制这股内力的时候感觉调遣自如,完全没有过去八年的失控现象出现。
最终,在稍作思考之后,陆渐还是决定散去这股内力。毕竟即使有它,突围逃命的概率还是太小,倒不如散去保住性命。
当年为了保住自己,父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即使当年武功再高,死了之后不过就是一捧黄沙。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陆渐利用白天学会的散功口诀,用了一刻钟,散去了这股内力。
月坠日升,新的一天到来了。
一大早,十六个孩子就按照昨天牧教官临走时的吩咐来到各自的小院门口集合。
陆渐这才看到和自己同住一个小院的“邻居”们。
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小院的竟是两个女孩。
其中一个女孩是之前的莲七。洗去污秽后,莲七的皮肤更是白得像贵重的玉石一般,一头黑发在后颈束成长辫,仿佛一块玉佩系着金丝的吊带。
不再有乱发阻挡面部,莲七的一双大眼睛便显得格外的夺目。配上蒜瓣似的鼻头和红润的小嘴,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
陆渐看了一眼便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另一个女孩陆渐从未见过,只是觉得面熟,毕竟都在最初的大房子里有过一面之缘。
这女孩身材较莲七更高,苗条身材。
最有特点的是她的眼睛,和陆渐相似,都是细而狭长,眼角稍稍吊起。但生在这女孩脸上,仿佛多了几分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媚色。
女孩放肆地上下打量着陆渐和莲七,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转。
活下来的十六个孩子们都不算是胆小之人了,但终究是少年心性,此时教官没到,很多人开始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没记错的话,你叫姜三,对么?”
那女孩最先开口向陆渐搭讪,竟知道陆渐的代号。
看到陆渐略带吃惊地看向她,她没等陆渐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我叫棠六,‘棠’字的前面就是‘姜’字呢,我们这住所应该是按赐字的顺序分配的。”
陆渐没什么和女生打交道的经历,有些脸红,支支吾吾应了一声。
棠六仿佛觉得陆渐的反应很有趣,不出声地呵呵轻笑了起来:
“以后都是一个院子的,昨天听牧教官说我们都是第四代徒弟,以后更应该相互帮衬才是。”
陆渐看向棠六,答道:“姑娘说的是。”
这时,孩子们突然间收敛了说话声。
一串脚步声响起,只见牧教官穿过院落前的那道城门,带着两个随从来到少年们面前。
自从第一次见面,牧教官一记闪电般的飞刀击杀了一个少年之后,他的实力带来的威慑力便在孩子们的心里深深扎了根。
牧教官将众人再次领到之前的校场上。
之前散功时的黑衣老头正坐在校场中央的一架木椅上,他的面前不规则地铺着十六个杂草编织的简陋蒲团。
老人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身材魁梧,由于衣服并不贴身,无法看出到底是肥胖还是强壮。
老人一张国字大脸,眼睛半睁半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及胸的胡须和两鬓已经可以看到斑驳的白色,证明他确实是个老人。
今天的风仿佛格外地大,能看到有鹰鹫在死人寨上空一逝而过,蒲团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牧教官站到老人身旁,离老人的木凳落后半步,显出尊敬的姿态。
“这位是顾教官,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内功高手,今天他来教你们内功修炼。你们要是敢有半点冒犯,仔细自己的脑袋!”
随后,牧教官规规矩矩地向顾教官施了一礼,然后慢慢退下,走入远处来来往往的黑衣人群。
顾教官还是倚在椅子上,用眼神逐渐观察每一个少年学徒。
没得到命令,学徒们自然不敢坐下,列成简单的队伍站在校场上。
“内功修为是作为杀手的基础功课。
不管是隐匿、追踪,还是战斗、轻功,没有内力作为维持,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顾教官开口向学徒们讲述内力的基本概念。
他的声音仿佛并不大,但是音色稳定,每个人都能把每一个字听得一清二楚,音量恰好。
“所以,学好内功,是你们学好其他课程的前提。这是重中之重。你们坐在垫子上吧。”顾教官轻轻抬手,示意大家坐下。
学徒们纷纷找位置落座,若有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打死他也不相信几天内这个寨子对这些孩子们做过什么,只会以为这是普通的学堂。
顾教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将双手插在袖中。
“死人寨每五年选一次新学徒,入寨者无一不是天资高绝,或性格狠辣的少年少女。
你们之所以能坐在这里,说明你们是一百余人里最强大的十六人。”
有些学徒们脸上难免显露出自豪的神色。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对杀死陌生的人充满愧疚。
顾教官突然转头,虎目圆睁,眉毛就像已根根倒竖。
仿佛天地陡然变了颜色,土地上升天空坠落一般,学徒们一下子感觉喘不上气了。
少年们无不敛去多余神色,正襟危坐。
“但是!这不代表着你们是多特殊的人!你们现在就是这座寨子里最弱的废物!随便拉来一个人,都能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杀光你们!”
少年们纹丝不动,面色不变,谁都不知道做出任何反应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顾教官继续说道:
“不要以为过了考核就万事大吉,只等着五年训练结束就可以逃跑了!
五年内任何时候你们的实力大幅落后了其他人,或生出疑心,死人寨随时有一万万种方式取你们的性命,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学徒们没人不相信这句话,死人寨展现出的战争素养远超他们至今见过的任何门派或组织,这是一个纯粹为了杀戮而生的地狱堡垒。
顾教官又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眼睛又变得半眯半睁,空气中的压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好了,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