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已过,西市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劲却丝毫未减。有了生气,上官文若也不觉得那么冷了,到一处日光下,转手就将身上鹅毛白的绒披风扯下来拿在手里。祝小五忙帮她披上,却挨了狠狠一记白眼。
白眼就白眼吧!祝小五心想,总比弄病了这位小公子再被二爷臭骂一顿强。
西市上,一切还是老样子。祝小五早些年在观外,没少到这种地方来,对这儿可谓了如指掌。街角蹲着卖糖画的老伯,两文钱一张的画,用的是现熬的果子糖,晶莹剔透,香酥可口,最讨小孩子喜欢;中段有家点心铺,是叫十合子还是合十子来着,祝小五记不住了,记不住自然是因为不好吃,自从吃了清音观的杞糕,那些街头不入流的点心,一概入不了他的法眼。还有那家点心铺的旁边,应该是有个卖包子的大娘,大娘胖乎乎的很是和蔼,方巾包头,特意糊住了一双冻得通红的耳朵。大娘面前的包子刚刚出锅,一屉一屉往外倒腾,喷香扑鼻。那包子个头大,面皮松松垮垮,馅料是喝足了油的大肉,肥美多汁……
那要是咬上一口,啧啧啧……祝小五看着看着,嘴里渐渐有了“望梅止渴”的效果。
再回头一看身旁的上官文若,站在一家书摊前好一会,纹丝不动,连书页也不翻,祝小五心里火急火燎,再也按捺不下去,“公子,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啊?药典到得太晚,小心受罚哦!”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上官文若的雅兴全被搅了,心里有些不爽,却也懒得发牢骚。向旁一瞥,面无表情又将一双明眸对向手中书页,话里也是淡淡凉意,“我看你是饿了吧!”
话音未落,上官文若便平摊手掌,递了两文钱给祝小五。
祝小五抓过钱,欣喜万分,一溜烟便循着香气朝包子铺跑去。上官文若也不管他,嘴角微收,像是司空见惯后的一抹得意。
“公子,这书您要吗?”那摆摊的店家看上官文若气定神闲立在摊边有些不悦,开市许久了,来往行人渐多,总这样挡着生意着实不像话。
“哦。”上官文若简单应着,却没有放下书的意思。
“公子,”不知不觉祝小五早端着热腾腾的包子赶了回来,将一只包子递与上官文若却见她视而不见,不禁抱怨起来,“到底是什么书?你也不嫌烦?”歪过头来,将书名和作者念出了声,“《怀南集》,简从之……怎么又是这个人的书?”
“哟,这位小公子认得简先生?不瞒您说,先生离开琉璃有些年头了,这诗集还是我一位远房兄弟从海宫那边得来的,可是不容易,您大可上这市上瞧瞧,再见不到这书了。”
祝小五像是被说蒙了,瞪着眼看向上官文若,见她不答,又向那店家尴尬回了笑,面色为难地朝上官文若凑近了些。
“小五你看,”上官文若终于开了口,将书中一页移了过去。祝小五定睛一看,原来是首粗制简诗,连题目也未加,显得极不正式:
金杯琼露尽,月落雁声频。
冷袖倦拂琴,孤梦北疆营。
人已故,雪未消,情义偏许奈何桥。
云海珠玉只缥缈,功过是非自难料。
不等祝小五开口,店家便又催逼起来,文若再无多余的钱,放下书便走,也没顾及店家话中怨气。
“这是什么破诗,无对仗,无音韵,五言七言都分不清,二爷怕都懒得谱曲,你居然还看得下去,刚才我是没说出来,那店家居然还把它当做宝贝,真是好笑。”
上官文若难得浅笑了一下,转头看向祝小五,“这个简从之平素里以史论见长,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他写诗。要说他书中诗词读来也算中规中矩,唯独这一首……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祝小五端着包子大口啃了起来,再抬头却见上官文若已然走远,极不情愿又跟了上去。
上官文若自觉没趣,心里虽谈不上烦,却总闷闷的。她曾读过简从之不少史论杂谈,立论新奇有趣,有时还略有偏颇,不过她倒也不在乎。
今日这首诗有些不规矩,她自然也不在乎,要说这首诗真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她,便是“北疆营”三字。当年徐术叛乱,父亲领兵交战,就是在北疆。上官文若对关于那时交战的字眼总是很敏感。不过这样的字眼出自简从之一个细弱文人之笔,上官文若仍不禁好奇。难不成十余年前,这人还曾随过军?
一路上,上官文若有她的心事,祝小五有他的包子,二人互不干扰,相安无事。眼见暴雪将停,天色转好,上官文若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店铺前,立定转身,“到了!”
祝小五闻声抬头一瞧,匾额上醒目的四个大字:宣临药铺。
难道今日公子带自己出来是……买药的?没搞错吧!清音观什么药没有,非要到外面买。这要是传出去,能给人笑死。
祝小五还没反应过来,上官文若早已进了门。门内一股刺鼻药味,即使在清音观住了一年,祝小五还是觉得有些恶心,随即用手捏住鼻子,小心翼翼跟过去。
“伙计!要芦根。”上官文若一派熟练的姿态,食指关节对着柜台响亮敲了三下,便有小伙计麻利地从帘后赶过来。
“您要多少?”
“怎么?昨日才和你们掌柜说好,今日就忘了?”
“啊,记得记得!”小伙计眼睛一亮,一拍脑门才想起来。这可是笔大生意,耽误不得。急忙跑到后院,将打包好的干芦根一打打提出来。
祝小五粗粗一点,足有上百包。这是得了什么病,得吃这么些药。况且祝小五对芦根本就反感。今年秋待在观里,好端端犯起了咳嗽,易未熬了不知道什么水,正用了芦根,非要他喝,许是里面加了鱼腥草,水极难喝,祝小五现在想想还犯恶心。自那以后,也就对芦根没什么好感了。
“拎着吧!”上官文若命令道。
“这么多,拎到哪儿去?”祝小五不解。
“自然是观里了。”
“你病了?”
“不是。”
“那是谁病了?”
额……上官文若有些无奈。祝小五远不如祝子安来的聪明。若此时跟在自己身边的是祝子安,这时候肯定懂了,可换作祝小五,又要长篇大论解释一番。
上官文若清了清嗓子,做好了“持久战斗”的准备,又说,“我先问你,你还记得清音观药典大考的流程吗?”
“这个记得呀!先是初试,后是复试。初试考辩药,就在药典当日,每位弟子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上断崖峰采够百种药;初试成功的,再做复试,复试考药方,一般是掌门出题,弟子答卷。”
祝小五说得一点不错,上官文若不禁在心里叹道。祝子安平日里一副假不正经的样子,对观内事务毫不关心,原来心里也是清楚的。
“唔!初试……那我们要快点回去,真要赶不上了。”祝小五想起这事,又着急起来。
“你觉得现在回去,就来得及?”上官文若反问道。
从出门到现在,天都要黑了,回去自然会误了点,祝小五想想也是。
“那怎么办?”
“那就不回去好了!”上官文若说完,还真在药铺内找了把椅子,悠闲地坐了上去。这药铺看着不大,东西倒是全,这把藤椅坐着垫头垫腰的,很是舒服,上官文若一点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啊?祝小五这下真是慌了,任性也不带这么任性吧!要是二爷在就好了,定有办法把这小公子绑回去。可眼下就自己一个人,怎么办才好呢?情急之下,祝小五又掏出腰间的《文若宝典》。
第十章第二节写道,若文若执意做某事,特别是此事看似毫无道理,不要阻拦,文若定有先见之明,问清便可。
祝小五看完,收起书,恭恭敬敬凑到上官文若旁边,试探道,“公子,你是不是想到不去初试的办法了,要不然怎么这么淡定?”
祝小五变聪明了!上官文若眯眼看他,自己还有些不敢相信。不过既然他肯问,也没有不解释的道理。
上官文若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祝小五接过一看,纸上书着一百种药名,还编了顺序。
“这是?”
“今日初试的题目。”
“什么?你怎么搞到的?”
“这个嘛,你就别管了。”上官文若勾起嘴角,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她自然是不会把怎么溜到通竹小馆,再怎么把这初试题目顺出来的方法告诉祝小五的。一来,怕麻烦;二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若是对祝子安那般不正经的,抖出来就抖出来,说到底这些把戏也是他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上官文若学会是早晚的事。可对祝小五这样看着就老实巴交的呆鹅,上官文若还真说不出口。
祝小五也听话,说不管就不管了,转而关心起另一个问题。
“可就算你有这题目又有什么用,我们现在又赶不上初试了。”
“赶不上初试的头,还赶不上尾吗?”上官文若又道,“你再仔细看,这题目有什么问题?”
“问题?”祝小五这下彻底不懂了。要说识文断字,看点诗词,他还能说上一二,可这全是药名,他又不是学药的,怎么可能看得懂。
见祝小五迟迟不说话,上官文若才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合适,“罢了,也怪我!料你也看不出来。”
上官文若指着初试题目的最后一味药又道,“问题就出在,这最后一味是芦根。”
“芦根?这俩字我认得,不过,这有什么奇怪?”
“这个季节,断崖峰根本找不到芦根。”
“啊?怎么可能,那不是没有人能通过初试了?长老们说要去断崖峰采药,弟子们谁敢不去断崖峰,除了……你。”
“哼!”上官文若冷笑一声,听了句恭维却不怎么开心。考题设成了这样,显然是故意为之,今年出题的长老是常冉,全清音观谁不知道他求胜心切,可连着十年了,药典头名都不是他的弟子。带的弟子最多,成绩却最差,叫他面子往哪儿放。若不是被逼到一定份上,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要是上官文若没猜错,常冉手下的弟子定然提前知道了找到芦根的方法,断崖峰没有,观里可说不准还留着些。而别家师门的弟子采了半天药,辛辛苦苦看到最后一味,就算发现是芦根,此时已经在断崖峰耗费多时,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找芦根。如此一来,药典头名必定出自常冉门下。
此事要是放在别处也就罢了,偏偏让上官文若猜中了。她自小最见不得这般阴诡之计,可说也奇怪,自己见不得,却也不惧。因为要真论起阴诡之计,斗智之举,一百个常冉都未必玩得过一个上官文若。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概如此。
此事不知便罢,如今既然知道了,断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上官文若费心订了这么多芦根,为的就是这药典初试。
“小五,你把这些芦根装在筐里,背回去,先不要回住处,就等在断崖峰下,见有清音弟子下来,就给他一包。”
“啊?”祝小五又不明白了,“你把芦根给了他们,他们倒是凑齐药了,可公子你呢?抱着一筐芦根也过不了初试啊?”
“这有什么难的?你过去之后跟他们说,我们的芦根不是白给的,一药换一药,用他们的药换我们的芦根,清音观近百名弟子,每人给我们几样药便凑齐了。”
“那他们要是不答应呢?”
“不可能。没有芦根,谁都过不了初试,他们可没这么傻!”上官文若说罢,自得一笑,先将祝小五打发走了,打算在这藤椅上歇一歇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