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安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一片漆黑,原是深夜了。
桌上熹微点着一盏灯,灯旁是一人,侧身翻着书卷,专注之至,也看不出丝毫困倦。能这么用心读书的人,只能是她。
“阿若,你都听到了?”祝子安坐起来,轻声问她。
“嗯。”上官文若也不多答,勉强应了一声,点了下头,便是答应。
祝子安不知为何笑了起来,自嘲道:“小时候不懂事,我还学着那些混小子笑你无父无母,原来我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
上官文若翻动书页的手倏地停了,倒了杯茶坐到床边,将它递给祝子安,这才缓缓说道:“我知道师父难过。只是师父不要一直难过下去。”
祝子安叹了口气,牵过她的手,沉默抚着,又道:“是,阿若说的对。师父还有你。就算这世上是人都会伤我,阿若也不会,对吗?”
上官文若盯着他的眼睛,蓦地有些忐忑。这话不能说对,也不能说不对。
“喝茶!”她只说。
祝子安笑了,问她:“是阿若自己泡的茶吗?”
上官文若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师父要觉得不好喝,可以不喝。”
“好喝,当然好喝。”祝子安立马又讨好她,将杯中的茶一口吞了进去。
“好些吗?”上官文若问。
“本来也没什么事。”祝子安努力笑了笑,似在叫她放心。
上官文若可不是为了担心他,“既然师父好些了,我有话想跟师父说。”
“什么话?”祝子安笑她,“你跟我说话还要顾忌什么?”
上官文若沉下一口气,正色道:“我觉得,陛下亲自告诉师父这些,不会只是出于好心。”
上官文若一向理智,这种时候她的考虑自然比祝子安全面。祝子安只管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说。
“师父细想,陛下为什么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告诉你身世呢?他教了你这么多年武功,什么时候告诉你不行?”上官文若见祝子安沉思许久还想不出,又道:“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因为不久前陛下刚登基,手握实权。那些过去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现在就能做了。”
“想做却不能做……”祝子安默念着她的话,再联系起师父亡海盟主的身份,突然想到,“难道,和海宫有关?”
上官文若点点头,又说:“他告诉你你是简随之子,无非是想让你和盟内其他人一样,憎恶海宫罢了。这样一来,师父就会为了报仇,心甘情愿加入亡海盟,带领众人攻入海宫。陛下以为师父身怀天下第一的武功朝字诀,自然会战无不胜。”
这话要是再细想,祝子安便觉得更可怕了。那日简空在船上说,这一切都是上官近台十八年前安排好的。看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打算好让自己帮他攻占海宫了。
所以自己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什么断崖峰习武,什么双虫蛊毒,原来全都是身陷囹圄身不由己。自己早就是上官近台的一枚棋子了。
“师父,”上官文若见他没反应,又问,“若是他们明日问起你,愿不愿意帮助他们攻打海宫,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祝子安将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暗暗摇了摇头,“如果同样的情形换作阿若,你会怎么说?”
上官文若偏过头去,沉思片刻,坚定道:“自然是说不。”
祝子安一惊,没想到她能答得这么干脆。一边是传授自己武功的恩师,另一边又是照顾自己多年的养母。这一战,不管他参与与否,于另一方,都是罪无可恕。
“为什么?”祝子安又问她。
“因为师父心慈。若你答应,就算上了战场,也未必忍心使出朝字诀。一旦琉璃战败,师父便是两边不讨好。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战。琉璃胜了,你没有参与,海宫不会怪你。若琉璃败了,也怨不到你头上。还有……”
“什么?”
上官文若盯着祝子安,想说却说不出。
还有战场危险,生死无常,师父不如不去。
“没什么。”上官文若只说,“师父歇息吧!”
上官文若说罢挣开祝子安的手坐回桌边,继续看她的书。
“你不睡吗?”祝子安关切地问。
“看师父睡了,我便去睡。”上官文若安然答道。
祝子安笑笑,也不再和她争论,乖乖躺下,装作熟睡的模样,好骗她快点去休息。
上官文若对着油灯出神,手中的书也有些看不下去。她不想让祝子安答应是真,只是这其中缘故细说起来却复杂许多。想到这儿,上官文若忽觉慌张。毕竟十八年来,她很少骗师父。有些话,宁可不说,也说不出谎。可这只是开始啊,复仇之路一旦踏出去,不知道还要说多少谎、骗多少人,踩上多少血淋淋的生命。
上官文若兀自坐着发了一会呆,悠长舒了口气,起身立在床边,久久凝视着祝子安的面庞。
祝子安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依稀瞥见上官文若的模样,心里偷笑了几分,只当她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睡下,便又安心合上眼。
屋外忽然一阵扰动,又听见几下敲门声,上官文若收回心神,走过去查看,“是小五吗?”
没有回应。看来不是了。
上官文若谨慎推开门,才发现门外是个陌生人。银缎绒衣,深青长袍,虽是瘦削,却雍容不凡。再看他身后,从左到右列了十余人。那些人有的负手,有的执剑,有的配着短刀。单是凭这阵势,上官文若已经能猜到他是谁了。
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还是让那人先开了口,“朕来看看你师父。”
上官文若有些恍惚,也忘了行礼,只是点点头,朝旁一躲,让出一条路来。
上官近台独自走进屋,将一众随从留在门外。进屋坐到祝子安床边,帮他将被子盖紧了些,又朝上官文若叮嘱道:“你师父虽然是在山间长大,但毕竟是贵胄之躯,你们做徒弟的,照顾起来还是要细心些。若是让朕发现什么疏忽,朕……”
上官近台还没说完,忽然被被中人按住了手。祝子安从床上弹起来,先将上官近台指着上官文若的手收了下去,不住地说:“他们把我照顾得很好。”
上官文若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委屈,站在一旁,趁上官近台转身时朝他狠狠白了一眼。
“这么晚了,师父找我有事?”祝子安急忙转移话题。
“哦,朕就是来看看你。”上官近台说道。
“我已经好多了。”祝子安笑着说,似乎是在让上官近台放心。可那笑看在上官文若眼里,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平日师父笑得开心时,远不是这样的。
“那就好。”上官近台说罢,让简空拿了知命过来,就放在祝子安身侧,又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以竹笛御敌了。这把知命,是你父亲生前所用,现在朕把它转交给你。”
见祝子安不语,上官近台又关心道:“怎么?不开心?你不是最想要一把剑吗?”
的确是想要。只是从未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
祝子安朝上官近台道了谢,低头抚着剑,喜爱之情难以言表。端详许久,忽又停住,抬头看向上官近台,机灵问道:“师父能允许我用剑了,不会是想叫我去杀人吧?”
上官近台欣慰地笑笑,说道:“你猜得不错。”
祝子安心里一凉,暗觉不妙。
“不过有一点,不是杀一个人,而是一个国。”上官近台又道。
“海宫?”祝子安立刻反问道。心里不觉佩服起上官文若的心思机敏,师父所说和她猜的竟然一点不差。
“既然猜到了,你想的怎么样?”上官近台问他。
祝子安向旁看了眼上官文若,只见她连连摇头。
“你看他做什么?”上官近台对祝子安这般优柔寡断很不满意,严厉斥责起来,转而看向上官文若,有些不满,“你们平时都是这样干预他的?”
“不是,”祝子安连忙把上官近台刚燃起来的心火灭下去,沉了口气,缓缓又说:“就算是我自己说,这个忙,我也真的帮不上师父。”
“你是怕师父亏待你?”上官近台笑笑,又道:“你若帮师父攻下海宫,朕让你以皇子身份封王。要财得财,求名得名,从此你愿意如何逍遥便如何逍遥,朕都不管你。”
“功名利禄,我祝子安都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上官近台暗自猜测,“女人?”
“也不是。”祝子安有些难为情。这种话从师父口中说出来,怎么都觉得有点不伦不类的。
思虑良久,祝子安才说:“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执意攻打海宫?如今的琉璃天下太平,不是挺好的吗?”
“放肆!”上官近台大喝一声,门外那些随从立刻执了武器进来。上官近台觉得有些失态,挥手将他们打发出去,才又教训起祝子安来,“谁教你这样顶撞朕的?”
“我师父说得句句在理,有何不能说的?”
上官近台只觉得背后忽然传来清朗一句,又是顶撞。这下真有些气了。
“阿若,你不要插嘴。”祝子安有意保护她,急忙制止。
上官近台生怒之余竟对这个少年有些好奇了。普通人站在皇帝身边,要么是畏缩,要么是谄媚,却很少见有人敢正气凛然与皇帝讲道理的。何况这人还是清音观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寻常弟子。
“你叫什么名字?”上官近台疑惑之余,转身打量起上官文若来。
“草民,文若。”上官文若跪地行礼,郑重朝上官近台拜了一拜。
“文若,”上官近台念道,顿了顿,又问:“你既说你师父有理,那你和朕说说理在何处?”
“既然陛下问了,草民就斗胆说上几句。”上官文若起身,手中仍执着礼,又道:“师父此番话,非但不是在顶撞陛下,反而是为您着想。”
“为朕着想?此话怎讲?”
“陛下不要忘了,三十八年前,是海宫来犯,并非琉璃主动出击。将士们因保家卫国,士气高涨。再加上我军拒南山之险,拼死相守,海宫很难攻进来。直到决战,简随先生以朝字诀大破敌军,众人受到鼓舞,齐心协力,杀敌更加拼命。那一战,琉璃虽胜,却也是死伤惨重。如今陛下要主动出击,未逢天时,不循地利,更谈不上人和,便是使出和简随先生一样的武功,胜局也不可复制。”
“可是现在会朝字诀之人不仅有朕,还有你师父。我们二人联手,未必赢不了。”上官近台说罢,偏头关怀了一眼祝子安。
“若是陛下真把宝压在我师父身上,就更是大错特错了。”上官文若浅笑着说,“我师父本就是海宫人。他与长公主的情分远比对简随先生来得深厚。便是今日他答应了陛下,您又如何保证战场之上他不会倒戈相向呢?”
倒戈相向?上官近台仔细揣摩起上官文若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