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璀璨星空布景下丝缕柔云卷染。
白日院中的人都散了,唯独伶儿还坐在阶前。
角落里,飘散出氤氲药香。伶儿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掀开面前的陶罐盖子,用木勺探下翻了翻,再合上盖子,已困得快睡过去。
这药是太医给的。与其说是给,不如说是施舍,仗着祝未涵的那点人情,硬要塞到她手上的。
可有总比没有好。掖庭这种地方,什么都金贵得很。
掖庭在皇城之角,而绣坊又在掖庭之角,夜晚少有人来。伶儿故意避开自己住处在此熬药也是因为这点好处。
过不多时,药香渐浓。伶儿将药罐取下,扑灭了火。牵绳将药罐绑得结结实实,拎在手里掂了掂,确认不会洒出才快步出了绣坊。
耳畔传来打更人的声音,此刻已过二更,行路最是骇人的时候。
伶儿贴墙疾行,时不时回头探望,好确定身后无人尾随。
一路平安绕过陋巷,终于到了尸苑旁的一间小院子。院中只住了母亲一人。
掖庭素有规矩,凡重病者,无论男女老少,一律赶到尸苑来。这里本就是存放宫中下人死尸之处,在近旁死了人,移尸也方便。
因而来此之人,即便身患重疾,也少有几人会真的因病而死,多半是被吓死的。
一到夜晚,此处总会没来由地刮起一阵阴风,风声呼啸,似哀怨呜啼。
伶儿常居掖庭,对这风声见怪不怪,只是今日这寻常风声中渐渐显出一丝杂音。
自那一片杂音里,伶儿最先听出一声凄声尖叫。紧接着是一扇巴掌声。
“住口!”这声音是句凌厉女声。而后是呜呜地几句哭。
所有声线交织一处,混杂在尸苑上方的尘雾里。
伶儿在原地驻足许久,渐渐将事情原委听清楚了。
尖叫着挣扎的是个犯了错的婢女。而在她身旁严厉呵斥的女人,听来像是个负责看管罪奴的掌事。只是不知那婢女犯了多大的错,竟沦落到要被刨坑活埋的地步。
“姑姑,我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别要奴婢的命……”婢女喃喃道。
又是一凄惨的巴掌声,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下贱东西!也不知怀了哪里的野种?还攀亲攀到皇家来了!也不瞧瞧你家祖坟上何时冒过青烟,上推十八代都是什么下贱胚子!琉璃的歌舞坊,能出什么好东西?”女人对她所言并不上心,反倒变本加厉。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填土?”
“手脚都麻利些,拖久了留心被人看见。”
声音渐弱,取而代之的是阵阵翻土声。
“姑姑,我求求你……”
“住口!再敢多言,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伶儿再也听不下去,将药罐放在地上,立刻朝尸苑跑去。
浓雾之中,先前飞扬跋扈的女人只觉自己的一只胳膊被人凌空托住。回头一看,见是一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是什么地方?尸苑!这人是死是活,又是人是鬼?
伶儿看见女人被吓到惨白的一张脸,忽然认出,此人原是皇后身边的宫婢李秋彤。早先听说她在宛心宫伺候主子时,就因为欺负其他宫婢受了罚,想不到今日竟又做这种惨绝无道之事。
偏偏还是在尸苑。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三岁那年伶儿和母亲被人抛置于此,险些没命。她想想便知,当年母亲一定和这罪婢一样,苦苦哀求却无人理。多亏好心人收留她们,又将她们辗转送回掖庭。
如今单是听李秋彤说上几句话,她便已忍无可忍。
再看看面前的婢女,顿时心生怜悯。
这个人,她是一定要救的。
“姑姑息怒!”伶儿努力装出一份平和,松了手,跪地行礼,“不知她犯了什么罪,要姑姑动此大刑。看在她身怀有孕的份上,还请姑姑轻罚。”
“你说轻罚就轻罚吗?你算什么东西?”李秋彤娇目一瞪,朝旁唾了一口。
“人命关天,还望姑姑……”
话未说完,一巴掌先拍在伶儿脸上。
从小到大,虽是挨过不少打,却极少是在脸上。再说打她之人,多半是母亲,即便是嬷嬷们也断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
伶儿捂着有些胀痛的面颊,昂起头,再装不出一丝一毫的笑。
“好啊,还敢瞪我!”李秋彤更是不满,急忙伸手指着伶儿,朝旁吩咐:“把她也拖进坑里埋了!”
几名太监听命,纷纷放下手中挖土的铁锹,上前要绑伶儿双臂。
生死一线,再忍不得。
她将袖子挽起,真和那些太监硬碰硬撕扯起来。
好言相劝既劝不动,不妨就打一架。
伶儿生在掖庭,自小被人欺负惯了。掖庭长大的孩子,没几个是真正读过书的,也最不信书本上的道理。能用拳头解决的事,便不会多费口舌。
伶儿不常打架,不是不想,而是母亲不许。
自她懂事以来,便自觉与他人不同,特别这一身蛮力。按理说她一个女孩子生得纤巧,本应娇弱,她却不是。她腰身精干,眉宇间不自觉透出一股灵气。这些年她极少生病,也不似其他女孩那般娇气。搬水砍柴,掖庭的粗活重活,没有她做不了的。
也正是这份不同,才让母亲分外担心。
十八年的掖庭生活虽没让伶儿练出什么出众的拳脚功夫,但至少练就了这一身胆量,即便是被人“围攻”,也不觉胆怯。
那些太监们平日看管掖庭,总归比伶儿这样的罪奴地位高些,挨的打少,也极少反抗。此时突然动起手来,僵持不过片刻,便觉双臂酸痛。再打量起面前这个模样稚嫩的小丫头,不禁大吃一惊。
她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伶儿的左右分别站了两人,抓紧了她的两条胳膊,分别朝反向拧去。可越拧越吃力,如何也不能将她的手完全背到身后去。
“你们磨蹭什么?连区区一个小丫头都治不住?”李秋彤不知其中困难,还以为是那些太监办事怠惰不上心,亲自走上前来,朝准了伶儿的脸,“啪”地又是一巴掌。
伶儿被迫将脸甩至一旁,又坚决扭过来。
“你凭什么打我?”
“哼,凭什么?一个掖庭罪婢也有资格问我凭什么?”李秋彤昂起脖子,趾高气扬地翘了翘眉毛,伸手掐住伶儿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又道:“我想打便打。”
欺人太甚!
伶儿一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心头怒气愈升愈高。一气之下,奋力一挣,竟将身旁几名太监的手挣开了。
张开手,对着李秋彤的脸,自右向左,猛地扇了一巴掌。
李秋彤“啊”地一声,捂住脸,惊魂未定地看向伶儿,单手指着,颤颤巍巍地道:“贱婢,反了!你……你还敢打我?”
说罢伸手又朝伶儿脸上忽来。
伶儿机灵一挡,不想用力过猛,径直将她的手扳过了头。
李秋彤只觉肩胛处一阵剧痛,那只手也跟着无力垂落下来。
几名太监见状,忙凑过去关心,可众人拖着她那条胳膊,只让她觉得更痛。
“快!先扶姑姑回去,这条胳膊怕是脱臼了。”一名小太监检查半晌,惊慌喊道。
众人望着那条胳膊手足无措,情急之下,只好仓皇逃窜,不一会便没了影。
伶儿立在原处,望着自己的一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还未反应过来,却先被身后一双手抓住了衣角。
“谢谢恩人!”
伶儿闻声回头,才看见那半身已埋在坑里,灰头土脸的苦命之人。
“是你?”
二人相互看清了脸,不觉大吃一惊。
原来这人便是自己从吴嬷嬷手中救下的新婢。
伶儿俯身扶起她,牵过那双瘦削双手向上拉拽,总算是将她大半的身子露了出来。
下身的衣物不知在何处弄破了,冰冷的泥浆灌入衣下,早已让她一双腿失去知觉。
“你没事吧?”伶儿紧张问道。
面前人摇摇头。
伶儿不再多言,无论她有无大碍,总要先逃出去。只是眼下,该逃到哪里去呢?
正犹豫不决,忽闻身后一句熟识轻唤,虽然虚弱,却很亲切。
“伶儿。”那声音道。
自浓雾中闪现了一抹昏暗烛光。
烛光摇曳之处,一人倩影依稀可见,渐渐朝尸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