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山老龟的速度很快,看着身边迅速变幻的场景,小桃花觉得十分新奇。
仰起头,隔着海水就能看到繁星点点,她觉得,凡间也是有美景的。
她想,看来娘亲说过的话也不能全听全信。
她想起烛蓝对那时十分年幼的自己,对着前庭满满的小怪们,讲着凡间的不好,讲着关于人类的坏话。
那时候,在场的所有非人都对烛蓝的一席话表示了强烈的赞同。
现在想来,大概是他们的一味附和吧。
此时此刻,过去与腓腓一起看过的话本都成了真。
才子佳人,终成眷属。
一定会有美好的结局,她对未来充满希望。
陶康回过头,见她痴痴地笑着,便问道:“木兆,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木兆看向他,仍是痴痴地笑着,并不讲话。
陶康见到她的反应,带着一抹和煦的微笑转过身去,却又转瞬之间就面无表情。
万籁俱寂的夜里,陶康发髻别着的竹簪似乎动了一下。
不过木兆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并未注意到。
慢慢地,海水的颜色逐渐变深。
周身的海水笼罩在一层瘴气中,朦朦胧胧地,木兆看到,身旁的、远方的海水都旋转着涌入前方一个模糊的黑洞。
这时,盘山老龟说了一声“抓紧喽,就要到了,过了那层瘴气便是海眼”,便加速向前方的黑洞游去。
破了水瘴,就是归墟海眼。
原本剧毒无比的瘴气,因有盘山老龟,变得十分容易。
在海眼面前,木兆被彻底震撼了。
以往她听小怪们谈话,便觉得后庭的那棵欲桃树便是九界至景,现在才知道是小巫见大巫。
不单单那海水,似乎刚才见到的点点繁星,也随着银河流入了归墟。
刚刚还是墨色的夜幕下,转眼间就身处明亮的苍穹下。
归墟海眼也从刚刚远望的黑洞变成像空气一样清澈、散着光芒的大洞。
只能从围绕着它而生的归因草,隐隐看出它的轮廓。
海眼之上还有三座大山,似乎每座都比就翠山高大。
那山高不知通向何处,海眼也深不见底,木兆看这景色,只觉无话可说,又是呆呆地望着。
她全然未注意到身边的陶康,因为过度激动,原本白皙的脸此刻青筋毕露,像猪肝一样满脸通红,嘴唇也在微微发抖。
木兆终于缓过神来。
马上就能报恩了,她的心情十分快活。
从那一天被陶郎舍身相救,导致他旧疾复发之后,木兆便十分内疚。
让陶郎重获健康,长生不老,是她的小脑瓜子里一直忙活的事情。
甚至,报恩这件事也让她有时难以清楚自己的感情——对于陶郎自己是否有无话本里小姐书生那样的爱情——她很疑惑。
不过,报恩一定是对的,其他的便当做就是吧。想来想去太过复杂,且就放在一旁。
所以木兆很开心地向陶郎转身,看到他的模样,木兆着实吓了一跳。
木兆向前一步,对陶康的担忧让她的声音更是软软糯糯:“陶郎,是否又感到不适?”
陶康这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让自己平和下来,换成平时一惯的翩跹儒雅,说道:
“没有,没有。只是这美景太让我心醉了,我乃一介凡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不禁有了些感情。在这里,我甚至觉得身体有些旁时不曾有过的力量。”
木兆见到陶康并没有要发病的样子,甜甜地笑了:
“仙境便是这样,我娘亲说过,只我们幻影就翠山的仙气,便可以让潜心修炼的生灵得道成仙。”
“所以那时虽在就翠山脚下生活,陶郎你也很少发病。现如今,来这归墟的路上更是不曾病发过一刻,想必这里的仙气更浓郁了。”
陶康望着木兆,眼神里充满宠溺,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说道:
“是啊,归墟果然对我有益,或许不用那归因草,只消在这里长住,便可痊愈了。”
原本安静的盘山老龟听到这话,立马说:
“使不得。这归墟是会让人入幻的,你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妙。我到水瘴等你们,若是一天一夜无人出来,我便离开了。”
说完也不待两人回答,便摇摇尾巴迅速离开了。
木兆知道留不住他,又经话提点,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取归因草,溯回二十年前陶郎诞生之时,为他正魂,以治好因为魂魄少了一个导致现在的短命不足之症。
正事要紧,于是木兆急忙对陶康道:“陶郎,事不宜迟,我们便赶紧去取下归因草吧。”
陶康面露难色:“可是,我怕,听那人说归因草会让人发狂,你……”
不等他说完,木兆挺挺胸膛,一脸严肃地讲到:“不怕,有我在,万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着木兆诚挚的眼神,陶康艰难地点了点头。
木兆高兴地牵着他的手,向归因草飞去。
全然没有注意到陶郎因为极度兴奋而颤抖的嘴唇,更没有注意到他发髻上明显自己活动了的竹簪。
等到了海眼周围,才发现归因草的数量多到难辨。
陶康瞧着这一丛丛的归因草,瞪大了双眼,声音颤抖对木兆说道:“木兆姑娘,快,拿上归因草,我们赶紧离开。”
木兆朝他甜甜一笑,她俯下身子,刚拔出一根归因草,竟听到了竹勿醉的声音。
“桃花,小心!”
她正惊奇竹勿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以为是幻觉的她却发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疼痛。
低下头,看到心口有血像水一样汩汩地流了出来。
木兆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只看见陶郎狰狞的笑,不,那不是陶郎,那是一个怪物。
陶郎,不,是它,它变成长毛的怪物。
身后一根长长的如蝎子一样的尾巴,尾巴的倒刺还在滴血。
依旧是陶郎那张脸,不过它的舌头舔着自己长长的獠牙,双眼猩红,面目狰狞。
木兆被惊呆了。
恍惚间,她看到了竹勿醉。
突然出现的竹勿醉大喊一声“桃花”朝自己狂奔而来,却被怪物纠缠住,反身与他打起来。
竹勿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即便用尽全力,几个回合下来,竹勿醉的身上已经有多处伤口。
然而竹勿醉仍然不停地发动全力。
他拿着竹鞭朝怪物疯狂地冲了过去,却见那怪物眼里充满狂热,露出了狰狞的笑。
它跳跃着躲避竹勿醉的接连攻击,在竹勿醉快要追上它时反身一跳,竹勿醉的背部完全暴露在它面前,它的倒刺狠狠朝竹勿醉刺去。
于是木兆便眼睁睁看着竹勿醉握着竹鞭的那截断臂掉在自己身旁。
再抬起头,那怪物似乎并不想立即解决竹勿醉,它把竹勿醉高高抛起,却再次用尾巴的倒刺把他勾住。
木兆大喊:“竹勿醉小心!”
不曾想,那怪物听了她的挂,仿佛受刺激一般,眼神中杀意暴涨。
竹勿醉也被扔在地上,奄奄一息。
紧接着,木兆看到怪物朝竹勿醉极速冲来。
全然忘记自己的伤口,她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快速度冲向竹勿醉,护在了他身上。
木兆用手接住了倒刺,不过倒刺的末端还是再次扎进了她的心口。
她原本弱小的身板,此刻被倒刺完完全全地穿透,心口像一个漏洞,鲜血喷射而出,顺着穿透身体的倒刺,落在竹勿醉身上。
竹勿醉的眼睛睁的很大,看到身前背对着自己的木兆,血流水一般地滴在自己身上。
竹勿醉很想替她擦拭伤口,却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兆望着眼前的怪物,喃喃道:“陶郎,为什么?”
虽然声音很轻很轻,但还是被对面那个怪物捕捉到,它诡异的一笑,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我,是,梼,杌。”
梼杌[táo wù]?梼杌?
木兆只觉得疑惑又不死心,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撇掉一向的乖巧,狠狠地盯着梼杌,咬牙说道:“我问你,为什么?”
梼杌见到此刻狠厉的木兆,只觉有些恍惚,仿佛当年那个女子又在与自己娇嗔赌气。
那轻盈美丽的身影在眼前闪烁,它尝试用爪子抓住那身影,恍惚地说道:
“瑞圣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待我拿到这归因草,待我收走你丢失的魂魄,你等我啊,我一定会让你复活。”
说完,梼杌瞬间回到现实。
还是刚刚狰狞骇人的脸,猩红色的眼睛阴鸷而狠厉,它并没有回答木兆的话,扭动着脖子阴冷的笑着:
“取掉魂魄,取掉!”
说完,它把倒刺一转。
木兆早已是强弩之弓,能坚持着实属不易,此时梼杌的再次发力,让她的生命走到尽头。
恍惚间,木兆仿佛又回到了就翠山。
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因偷喝花清潭粥而被烛蓝责备;
她看到自己把鎏术老头的白胡子插满了桃花,扮演出嫁的新娘;
她又看到,竹勿醉刚来就翠山时腼腆害羞的样子,以及后来外出拜师时决绝的、追也追不上的背影;
她好像还在跟着腓腓奔跑,跑向藏宝洞,争先恐后地拿出藏好的话本……
过去的一幕一幕在她眼前流逝。回忆里的快乐,最后化成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眼中滚落。
右眼哭,她想,娘亲说右眼流泪才是大美人的标配。
娘亲。
就这样,那双烛蓝曾经认为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竹勿醉感受到身前女孩的陨落,无力地挣扎让他陷入无尽的绝望中。
归墟其实很安静,不过不知何时,原本透亮的天空此刻满是血色一般的猩红。
梼杌小心翼翼地把木兆的魂魄勾住,它把魂魄护在胸口,两行清泪从它狰狞的脸上滑落。
“瑞圣。”
梼杌不停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