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法空观主毕竟是经历过战场历练的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对世间小小的流言更是不屑一顾。不就是派了几个弟子去参加了个对诗或者擂台比武的吗?这有什么稀奇的?无名道观内那些弟子天天都有这种演练。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是自己家的师兄弟比试,这次试出去跟别人家的人比试。还有就是换了个地方,仅此而已。
世人真是少见多怪。
当然,少见多怪的世人的想法在法空看来也不好。怎么能觉得我们道观的人就不能有进取心不能比试的呢?怎么能觉得我们道观的人就不该去抢个文状元或者武状元当当的呢?怎么能觉得我们道观的人就应该仙风道骨老老实实藏在观里的呢?
都是凡人。
凡人何苦为难凡人?
不好!不好!
既然觉得不好,那法空观主觉得就应该鼓励弟子们没事就去参加个比赛什么的。于是竟然在观内形成了一道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有进取心者,就应该抱有要夺个文状元或者武状元的心态来修行。所谓“不想当状元的道士不是好道士”,竟意外成了无名道观上上下下一致认同的观点。
于是,夏国科举有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就是每一次都一定会有无名道观的道士报名参赛。一度引得其他门派的人也纷纷效仿。门派弟子的加入又激起其他人的斗志,更加努力地学文习武,生怕门派弟子把官位全抢光了。一番较量之下,竟把夏国世祖的文功武治推向一个新高度。无名道观无意之间,又立了一功。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法空完全不阻碍弟子的决定。如果参加科举中了名次,自己又特别喜欢俗世的话,他根本不介意自己的弟子去正式领了官爵哪怕当个小县令。在法空的眼里,似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弟子。所以,如果你觉得做道士不如做个文书开心,那么就去吧。
他的这种做法,也让很多希望子孙混个一官半爵的人眼前一亮。毕竟,无名道观的战绩有目共睹。哪个学堂都比不过无名道观的培养。何况你在道观学了东西想走想去参加科举的话,并不会有背叛的罪名加在身上。何乐不为?
当然,首先,你要有本事通过无名道观的遴选。
如果说王靖之题字一事的传播范围没那么太广泛,除了登州府家喻户晓,其他郡府收到消息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变种,早已变了味道。那这科举的事情,应该算是打开了无名道观在全夏国的知名度。甚至一度有人千里迢迢从南疆西域等蛮荒之地赶赴无名道观以求真伪。至于为何要求真伪,竟然是因为这道观的观名“无名”二字。太多人误认为是在消息流传过程中误传了名字,乃至最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道观,所以被随意冠以此名。后来才知道,人家的真名就是无名。而法空观主的解释竟然真的只是担心起了别的名字大家叫起来一是不好记、二是怕重名。至于是不是其实是因为他本人懒得很,倒真的没有人太在意了。
再说无名道观成名的第三件事,也与王靖之有关。
夏世祖二十六年,王靖之年二十八,时任中书令,官三品。以这样年青的年纪位列三品的,夏国开朝建国以来,从无先例。这应该算是后生可畏了。朝堂之人皆说他乃当世朝堂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不可谓不光明一片。
谁承想,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子,竟然上书一封,请辞归隐了。
朝堂哗然。
不过没有人敢提着脑袋去打听夏世祖是抱着何种心态批了他的奏折,只知道十天之后,王靖之带着书童、仆役,一行四五人离开了京城。
皇帝是什么心态没有人敢打听是因为怕掉脑袋,但打听琅琊王氏是什么心态就没有那么可怕了。这琅琊王氏一族是书香世家,兴盛之初便有四代三公之绩,后代更是能人辈出,是当世第一望族。不提其嫡支人人科举都有名次,均在朝为官,哪怕是旁支,如果有一辈人没考出个名堂,那是自己都没脸说自己是王家人的。
在这种氛围下,王家几乎没有人不把为官不当回事儿。进了官场,都是一门心思拼政绩往前冲,看看到底谁是王家的翘楚。当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君之事,这是王家祖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呀呀儿童,只要是王家人,人人都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进了庙堂之门,会有中途退却一说。
谁承想,王靖之打破了这一传统。
如果是个普通的王家子嗣可能也就算了,没有人会关注太多。偏偏王靖之是嫡支子孙,偏偏王靖之从小到大一直表现优于同辈其他人,偏偏王靖之是朝堂最年轻的三品中书令,偏偏王靖之书画冠绝天下,偏偏前面取得了那么多耀眼的成绩……
世人很奇怪。对坏孩子偶尔的表现良好会大加称赞,但绝对不允许好孩子生出哪怕一丁点的不良之心,哪怕他是说了句脏话,转眼之间,可能都会被疯传成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所以,人人都等着看琅琊王氏怎么惩罚王靖之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叛徒。
结果,琅琊王氏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一回事。没有想象中的逐出家族,没有意料中的王氏族长的声明,甚至于有人在参观琅琊王氏的百书堂时,发现王靖之的成名作《望秋山》依然高高在挂,位次仅次于王献之。这意味着,王靖之依然是琅琊王氏的王靖之。
人的记忆总是有限的。朝堂上会有新的中书令,民间也会有新的传言。加上街头巷尾的各种八卦,很快就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没有人再关注王靖之的去向,即使他的字画依然千金难求。
就在这时候,王靖之带着自己的人默默地进了无名道观,并且长住了下来。道观里的人也只知道多了一个教学的先生,没有道号,名不见经传。但经过他教导出来的学生,不管是修行或是参加科举,成绩都格外优异。
转年的昆嵛山庙会首日,无名道观正式对外宣布王靖之在道观修行,随缘赠字画。
经此三事,先前关于无名道观的流言再次被传出。传来传去,无外乎其背景到底是什么。是白手起家也好,世家支撑也罢,还是说是朝廷钦定,总之,法空观主也学会了琅琊王氏的处理方式,不言不语,任你随意猜随意想,自然也任由流言随时间过去。不管怎样,无名道观成了夏国最出名的道观之一,风头一时无两。
二十九年,夏世祖驾崩。太子遵召继位,称夏高宗。
高宗三年,王靖之封笔,一心一意随法空管理无名道观,道号法净。
二十多年来,法净道长养成了另一个爱好,那就是侍弄花草树木。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的学问其实是相通的,曾经习得一手好字的法净道长,在园艺花艺上面,也是颇有成就。像那被小师弟折腾死掉的黄梨树,就是他好不容易养活的,虽然最终难逃厄运。听到这一噩耗,法净是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不过他比观主年轻,倒没至于气昏过去。
善后的坏老头儿师父进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站在法空观主塌前愁眉苦脸的法净。
“观主情况如何?”坏老头儿一边问一边快速走到塌前,余光偷看了一下法净的脸色,见他没有阻止,赶紧给法空诊脉。
“气火攻心,需要施针通脉,观主才会清醒。另外,我写副药方,你安排人把药配好,立刻煎服。早晚一副,不出五日,即可康复。”
法净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自然知道其医术高明,他说不出五日就一定不会超过五日就会康复。于是点点头,让弟子听从安排速去准备。
这时候,他才安下心,走到椅子前坐下。喝了一大口冷茶,语气依然不善:“叶三石,看你收的好徒弟!”
叶三石闻言,嘴角抽了一抽,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半天才回了句:“劣徒顽劣,我代他赔礼。”
“哼!”法净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依然气哼哼,“这小子怎么就……怎么就这么淘气?这黄梨树还不是为了他——”
“法净!”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出言打断,“不可多言!”
法净一听声音,立马站起来赶到床前:“观主你醒了?三石的医术果然超凡!”
出言打断他的正是刚刚转醒的法空观主。他示意法净二人将其扶起,这才缓缓再次开口道:“这件事情休要提起。既然树已经死了,再给弟子们重新寻找更好的炼体药材便是。”说道“弟子”二字,他格外加重语气。另外两人自然心领神会,不再此事上再多言语。
半个时辰之后,坏老头儿叶三石施针完毕,他收拾好金针随身放好,这才再次开口道:“该送小徒弟回京了。”
“这么快?”法净虽然年过半百,不知道为什么,在剩下两人的眼里,是半分稳重劲儿都没有。许是意识到那两人刀子般的目光,他缓了缓,才再次开口道,“确实到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