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万物复苏,一派生机。
之后关窈儿递信,说相里贡去找她只是为了探讨琴艺,半分没有问及其他。
沐德六年正月里,相里贡遣人递拜帖,肃千秋称病回绝。
二月里,再递拜帖,再称病。
三月里,又递拜帖。
杨絮,柳絮漫天飞舞,京都城里又添风尘。
花红柳绿的春日里,肃千秋正在院子里练剑,青霜出鞘有声,姿态翩若惊鸿。
文姒携相里贡的拜帖走过来,她正好收剑,走到堂内喝茶。
“少主,今日是那位亲自来递拜帖的,正在承禧堂里坐着。”
文姒把拜帖放到桌上,站在一旁。
“请过来吧,说我在后院习剑。”
她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又把茶递到唇边,轻抿一口。
她拾起桌上的胭脂色抹额戴上,端起那杯茶,细细品着。
相里贡端坐在承禧堂,一个侍从站在他身后。
楠木门庭,雕梁画栋,青砖白墙,淡雅别致,有江陵之风,摆件多为官窑制器,肃家长女嫁前朝太子,这么些官窑器件也不为奇。
堂内高挂“怀瑾握瑜”四个大字,笔法苍劲,锋芒毕露。
乌木桌椅,雕花镂兽,堂中墨色织金缠枝莲纹绒毯,厅侧两扇屏风,皆画山水,庄严肃穆。
桌上摆金兽炉,燃沉香,云纹状青烟袅袅上升。
文姒返来,行礼后说:“殿下,少主在习剑,邀您去院中小坐。”
文姒带路,出堂后向西走,走进素静的深色楠木回廊,左侧是一片竹林,右侧是宽敞的庭院有正堂名曰“延嘉堂”。
回廊尽头再拐,豁然开朗,又见一厅堂,上挂牌匾“文华堂”。
“殿下,请。”
“好。”
相里贡走近文华堂,就见一个朱砂色人影背对着门,仿佛是在喝茶。
他一只脚踏进门内,肃千秋就转过身来。
张扬一笑,灿若桃花,一只手端着自己的茶盏,另一只手递给他一盏。
相里贡缓缓走过去接住。
“殿下想喝茶,遣人来取就是了,何必亲自跑来一趟。”
肃千秋看向太子赭红色的长袍,华贵严肃,颜色倒和自己朱砂色长袍竟有些诡异的,相得益彰
“肃公子身子可大好了?”相里贡顺手把盏放在桌上,看向肃千秋。
“茶是江陵家里才送来的,殿下不尝尝”她自顾说着,“这茶啊……”
相里贡沉声打断她的话:“肃公子,可知道原先的复家”
肃千秋拿杯盏的手顿了顿,笑了笑说:“复家儿郎多为国死,英烈之后,满门忠良,这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都道永明四十四年,复家举家殉主,你也信吗”相里贡端起杯盏,轻抿一口。
“信,为什么不信。况且我信不信的有什么关系,这与我无关。”
“那复家三郎复准。”
“如何”她还是一脸笑容,面上有些好奇,仿佛是在期待着他讲下去。
相里贡笑了笑,起身欲走“我还有些政务,先回宫了。”
“殿下这又算什么,这样讲故事可不道德。”肃千秋起身相送。
“肃公子想知道,大可来我宫中,锦盒里是入宫令牌。”
相里贡把一只锦盒放在了桌上,入目的指尖如玉一般悦目。
“殿下还知道什么”
相里贡的脚步顿了顿,看向她说:“我还知道,明熙公主,也没死。”
肃千秋抬眸看向他的眼,那一双眼漆黑一片,瞧不出任何情绪,也看不出什么波澜,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可是放在他的脸上,却平添了些温润。
相里贡挑了挑眉,自顾向前走去,摆摆手说:“肃公子不必再送了,我识得路。”
肃千秋站在原地,笑了笑,望着他的背影,竟感到有些有趣。
相里贡知道她是谁,她自然也认出了他是谁。
有关复准
她抬头看看太阳。
白日正中,阳光刺眼,仿佛又回到了永明四十年的那个夏天,华仪殿外的千莲池里开满了红莲,妖冶地不可方物。
那个夏天里,还有复准。
莲花开的好,整个宫里的人都爱去看,池边的长廊上整日坐满了妃子,甚至于廊外池边打着伞观看的人如云一般,一层又一层。
现在想想,那时宫里的妃子可真多啊,但是相处的真的很融洽。
皇帝无为,连带着后宫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众人都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况且皇上年迈,也没什么好争的了,李长熙作为皇上最小的孩子,受尽了后宫里所有女人的爱护。
以至于李长熙固执独自乘舟去采莲而不慎跌入池中时,岸上一大阵惊呼尖叫声,之后是噗噗嗵嗵的跳水声。
众多美人为了救小公主而不顾一切,不管是为了出头,还是出于真心,现在的她想起来只觉得恍若沧海桑田,有万般柔情在心头。
李长熙在水中扑腾了许久,终于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裳,她用力拽着,生怕一松手就再也不见天日了。
复准带着她凫出水面时,李长熙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抹脸上的水。他长了一副英朗的模样,仿佛生来就是要行军打仗的。
李长熙拂去脸上的水,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他的容颜。
红莲池妖冶,天色碧如洗,眼前人剑眉星目,荷香萦绕鼻尖。
她身上繁复的衣饰早已吸足了水,沉甸甸的把她往下拽。
复准直接解了她的璎珞,禁步,步摇,玉簪,臂钏,玉镯子,金银镯子,甚至耳饰,一切具有装饰意义的金银珠宝都被弃入池中。
她被拖到岸上时已经脱了力了,瘫在了岸上,皇后哭哭啼啼从宫里奔过来,扑在她身上哭。
众妃湿着衣服纷纷劝皇后,她也坐起来开解母后。
最后一群人向复准行礼道谢,场面颇为壮观。
后来好多年里,那个池子里在夜间总有宫人悄悄潜下去寻宝,也是一件趣事。
之后她特地向母亲撒娇,才打听全了复准的身份。
复准是忠正侯家的小儿子,而忠正侯,作为开国时的元老之一,以其忠心而在所有公侯之中保持着盛宠不衰。
忠正侯传了四代,传到复准这一代,长兄战死在了平乱的沙场上,而复准,作为唯一的儿子,就被剥去了从军报国的机会,准备着继承侯位。
那一天,就是复准被召入宫,宣告他不能从军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在深宫里长了十年的唯一的公主第一次见到复准,就那样,那个少年就印在了她的心底,直至复准死去。
那是三年有余,是千个日夜,她的心底都是复准。
。
“本宫是公主,莫说是一只小小的琉璃盏,千万只西域来的琉璃盏,我言不喜,谁敢不毁!”
一声婴啼划破长空,额上一凉,鼻尖萦绕着血腥气,耳边是无尽哭声。
她猛地睁眼,从梦魇中脱身,缓缓坐起身,锦被滑落。
冷冰冰的屋子在黑夜里更添冷清,青砖上铺了些月光,窗纸上有摇曳竹影。
她赤足走到窗前,推开窗,凉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肃千秋才刚刚入睡,就梦见从前,她有些烦,自从相里贡来过以后,她就时常想起从前。
她取了相里贡留下的锦盒,打开,里头是玉石做的精巧的令牌。
暮春的月夜里还有些凉,娥眉新月悬在夜幕里,星影稀疏,有些清冷。
肃千秋心底有些不快,想了想后决定亲自来东宫里看看,当然不能直接去找相里贡,但是可以从他的后院里找点线索。
东宫里有一个宝林,从相里贡开始当太子就养在东宫了,相传她身子不好,不能见风,所以一直都不曾出过东宫,外人也不曾见过她。
肃千秋在东宫的墙头上转了许久,最后熟悉地摸到一处偏僻的宫室。
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昏黄的人影模糊地映在窗上,形单影只。
肃千秋没有偷窥的习惯,所以她手里握着八宝匕首,直接走过去推开门,向人影逼去。
刀影灼眼,紫檀木案前低头看书的人抬起头看过来,肃千秋直接怔在了原地。
八宝匕首掷地有声,清脆悦耳。
案前人颤着音唤了一声:“长熙。”
是复凌,复准的姐姐,她没死。
六年前的那场血战里,她应该在忠正侯府里,随复家女眷一起以身殉主了。
“凌姐。”肃千秋缓缓走过去,一步千斤重。
“长熙,快过来。”
肃千秋走过去,蹲在她膝边。复凌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泪如雨下。“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凌姐,你知道我还活着吗?”
复凌笑着点点头,“是献之告诉我的,他让我等着你,这一等,就是六年。”
“相里贡”肃千秋挑眉。
复凌点点头。
。
春风乍起,卷叶作声,沙沙作响。
肃千秋回到肃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突然想到,今日不管是长街上,还是东宫,都少见护卫,有些不寻常,很有可能是相里贡布下的命令。
她有些好奇,相里贡是为了什么想让她知道什么呢想让她做什么想来想去,没什么思路,她换了衣裳坐在窗前,开窗。
天上已不见月影,只剩厚重的云,不多时,一场春雨落下,打得竹叶沙沙响,不多时她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再睁眼,天已大亮,竹叶被春雨洗后青翠欲滴,她就坐在窗边开着窗伏在桌上睡了半夜,许是吹了冷风,头有些昏沉。
肃千秋眯着眼,瞥见自己旁边竟摆了一份没有署名的信。谁能半夜趁她不备在她身边放一份文书
她打开一看,看个开头就知道了,是相里贡的语气。
大意就是写她昨夜去东宫,他招待不周,来日定好好招待。
肃千秋勾了勾嘴角,把信直接烧了。
转身去后厨里寻一碗姜汤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