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声,仿若从天而降。
太子殿下终于回来了。
桐娘直接跨过高高的宫门坎,向绛紫身影奔去。
她直接扑到太子脚下,拽着他的衣衫,哭着说,“殿下快去救救郎君吧,郎君被容妃娘娘叫走了。”
相里贡直接牵过江恪手里的马,翻身而上,绝迹而去。
一路上吓退了不少的宫女,不出半日,宫中就传遍了太子行为不当,宫中策马,疾速奔走。
相里贡到承庆殿时,肃千秋不知道已经挨了多少棍,她还在强撑着,面色苍白,一双眼通红,盯着他。
相里贡的马直直勒在了人群旁两三步处,带得惊呼声一片。
他翻身下马,周身气势阴沉,吓煞了那一群宫人宫女,有些宫女当时就被太子的戾气吓得哭了出来。
相里贡小心将她扶起来,让她趴在了自己背上,转身就要走。
“怎么?太子要截人”
容妃慌张地跑出来,珠翠叮当乱响,她跨过门槛,站在他身后,微微笑着,跑的有些急,她缓缓调整着气息。
相里贡稍稍扭头,没有看她,只留一个俊逸的侧影,轻声道,“容妃娘娘可真做得后宫之主了,如此关心我的声名,实在是一个好后母。”
他刻意加重了“后母”二字,容妃听了面色渐沉。
肃千秋趴在他背上轻轻勾了勾嘴角,这句话说得还算合她心意,不枉她用命等那么久……
太子背着她走在宫道上,高大的马在后头听话地跟着,两侧红墙高立,青天只留一片,天际边几只燕子衔草飞过,自成风景。
相里贡直接背着她去了太医署,找了从前给他母亲治病的老女医为她医治。
天值正午,太医署里多数太医都回了家,人并不多,张少卿也不方便直接给她治伤,正好遇上了这个老先生。
相里贡站在檐下,凉风吹过,更添思绪,脑海里就浮过她苍白的脸。
相里贡不知道她挨了多少棍,脸色苍白成这个样子,他有些动容,她那样倔强,倔强地等着他,很有可能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
他现在竟有些想不明白,拉了肃千秋进来这个局,是对了还是错了。
他知道,肃千秋一直都想报仇,她想夺回原来属于李家的东西,一些他也想要的东西,譬如,权势。
相里贡找她来,是想利用她,借她的力,登上皇位,好保住自己。
可是,她身上看不出仇恨,有的只是阳光,和无穷无尽的光明,吸引着人去靠近。
就像是在……永明三十五年,他亲眼看见李长熙因为秦簪舔了一口她的糖狐狸,她一把就把秦簪推倒了,然后自己瞧了瞧自己的手,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很可爱。
永明四十二年,他看见宫墙处走来的李长熙,她顾盼神飞,不可一世的样子,让他记得清清楚楚。
永明四十四年,李长熙的天塌了,眼里都是凄苦。
他不知道她在这六年里经历了什么,那么一个骄傲的公主,变成了一个圆滑世故的“杀手”,脸上挂着笑容,明媚耀眼,不把痛苦表现出来,让人看不出错处。
“殿下,已经上了药,包扎起来了。您要不要进去看看。”女医柔声问。
“好,劳烦您了。”
迈步走到室内,绕过屏风,入目的就是她的憔悴。
相里贡坐在榻旁,好好看看她。
她侧躺着,眼眸紧闭,面无血色,抹额有些歪,露出额上不太能看出的粉嫩的疤痕。
那是他刺的。
眼前的人是肃千秋,可是她也是李长熙。
相里贡很想出口喊一声她以前的名字,想了想,还是算了,一个名字而已,况且是“已死之人”的名字。
肃千秋的眼皮在此时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尽是疲惫,眼里都是血丝。
“相里贡。”
她的声音有些哑,说话有气无力。
相里贡又靠近了她一些,她挪了挪右手,拉住他的袖子。
“我以为……这次就是……死别了。”
肃千秋勉强着笑了笑,笑得让人心酸,觉得可怜。
“你受苦了。”
“我……要是死了……就变成鬼……直接杀了你们……也不必……咳咳。”
气若游丝,咳了两声,却牵动背上的血肉模糊,疼得她闷哼一声,眉头紧皱。
相里贡站起身来,去一边的桌子旁到了一杯水,喂给她喝。
肃千秋看着他这样为自己忙碌,心又放下了些。
她又捡了一条命,绝处逢生。
相里贡就坐在她旁边陪着她,她睡着了,他也看着。
江恪轻声走进来,低声说,“殿下,辇轿已经备好了。”
相里贡点了点头,看了看刚刚睡着的肃千秋,站起来,轻轻地把她抱起来,仔细着动作,好不牵扯她的伤,向外走去。
上了辇后,抬起来时有些晃,肃千秋皱了皱眉头,相里贡低声令宫人抬得稳些。
肃千秋又沉沉睡了过去,头抵在他的胸口,灵台里一片混浊,渐渐清明时,如同厚雾被吹开,一层一层,到最后,竟是在扬州千芳楼的场景里。
十二红帘,软金钩,镂花阑干,琴声悠悠,莺歌燕语,红粉佳人,红绡衫裙,金钗头。
她又成了十六岁的样子,不远的阑干处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她,她有些看不清,但是有些似曾相识。
伴着琴声铮铮,由急入缓,那人慢慢转身,看着她温柔一笑,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小声喊她,“秋娘”。
是宋越。
肃千秋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大口呼着气,才看到她已经在光天殿了,眼前坐着的是相里贡,而她的右手正紧紧拉住相里贡的手。
“怎么了?”
相里贡见她惊恐,轻声问她。
肃千秋回想了刚刚的梦境,眼神都变得木然,良久,她哑着嗓子说,“我杀的第一个人,宋越,我看见他了。”
相里贡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她汗湿的额头,“你发热了,伤口疼吗”
“很疼,我受了十一棍,改日你也受十一棍就知道了,也不会问出这种蠢问题了。”
肃千秋松开了手,瞪了他一眼,随即挪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既然你觉得蠢,那我以后都不问了,略表关心也没有了。”
此时桐娘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眼圈红着不看她。
“郎君,喝药吧。”
桐娘蹲在榻边喂她喝药,眼泪豆子掉着,却不发出什么声音。
肃千秋喝完了药,安慰她,“别哭了,我这不是活着吗?”
“郎君疼不疼”
“傻丫头,我不疼,真的。”肃千秋伸出手摸摸桐娘的头发。
“你骗人,以前宫里一个姐姐,受了几棍,没几天就疼死了,你骗人,肯定可疼了。”桐娘抹抹眼泪,小声说。
“唉哟,可疼了,桐娘可别哭了,再哭我更疼了。”
桐娘止了哭音,瞪着眼睛看着她,果真眼泪不再掉了。
“你去给我拿块饴糖来,这药苦的很。”
“好。”桐娘端起碗,小步跑了出去。
相里贡看着这二人的做派,低低说了声,“你惯会哄小姑娘。”
“比你强一点而已。”肃千秋又闭上了眼,不去看他。
相里贡停了停,见她刚才梦醒时的惊恐,就开口问她,显得有些突兀。
“你第一次杀人,是怎样杀的”
肃千秋睁开眼睛,嘴角带着笑意看向他,“怎么,你想试试吗?”
“你这么恨我”相里贡笑了笑。
“当然恨,恨你们父子二人,恨你派人刺杀我,恨你今日来得迟,一次又一次,我多少条命都不够折腾的。”
“今日早朝事多,西戎犯境,已经夺走了五座城池了。”
肃千秋听见之后,顿时面色沉了沉,“派了谁”
“派了秦老将军。”
“六年前你平西北乱,如今他们就又恢复了元气,当初怎么不直接收了”
相里贡看着她,“你是想增彊扩土,还是想百姓安定”
肃千秋定定看着他。
“沐德元年天下大旱大涝,收成极差,平西北,用的是李朝剩下的钱。当时如若乘胜追击,打过去,定是能收一大片疆土,可是民间就要饿殍遍野了,所以当时,以震慑为主,至于追击,还是要等国富民强的时候。你看,如今就正是好时候。”
肃千秋默默听了这一番话,看着他缓缓开口,“我杀的第一个人,叫宋越。他死在我的八宝匕首下,我扎了他的心口,一刀下去,必死无疑。”
“为什么要杀他?”
“不知道。”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郎君,我拿来了。”
桐娘大口喘着气红着脸跑进来,手里端着一小碟子饴糖,递到她的手边。
肃千秋拿起一块填进嘴里,笑着说,“真甜,你也吃。”
“我不吃,郎君吃吧。”桐娘额前的碎发有些汗湿,粘在额头上,肃千秋伸出手为她拨好,桐娘甜甜地笑了笑。
海棠尽落,晕红也消逝。
不知何处飞来的杜鹃鸟在唤归人,平自增了些思愁。
落照打旧幡,夏虫在草丛里聒噪地鸣着,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