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秋娘……”
她懒懒地睁开眼,见是月娘,又慵懒地翻了翻身,不再看她。
“秋娘,你快些妆扮吧,今日赵府里递了信来,要请咱楼里几个姑娘过去,管事选了你呢。”
月娘扒着她的肩膀,又将她的脸拨过来,掰开她的眼睛。
她懒懒地伸手拍去月娘的手。
“哎呀,姐姐,都说春困夏乏,如今正是三月底的好时候,我困的不行,你替我去吧。好姐姐。”
她眨眨眼,拽着月娘的袖子。
“你以为我不去吗?我若是不用去,替替你还是好的,可我今日也是要去的。”
月娘拽过自己的袖子,又开始催她,“你快些起吧,妆扮妆扮我们就走了,管事都要催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她撑着榻,支起身子,托着下巴,看着忙碌着的月娘。
“你瞧,这件如何”
月娘从柜子里拿了一件水红的罗裙给她看,一回头却看见她又倒进绣衾里,闭着眼。月娘直接把罗裙扔到了她脸上,她伸手揭开。
“姐姐……”
“快些穿好,快些。”月娘直接推开门出去了,给她带上了门。
她躺着,手里捏着罗裙,摸索着裙边绣着的栀子花,起身更衣。
换好衣服后,坐到妆案前,取过檀木梳子,梳好以后,绾成发髻,取过案上的绢花戴好,又斜斜插上一支玉簪子。
敷粉描眉,涂上胭脂,口脂,她又细细瞧了瞧镜中人,仔细贴好了花黄。
走出门,寻月娘不见,她就伏身倚着栏杆,开始喊,“月娘姐姐,姐姐,我收拾好了。”
楼下的人不多,听见她的声音,都朝上头看过来。
宋越就是那样认识秋娘的。
她倚在栏杆上,笑魇如花,灵动可爱,瞧见了他的眼神,也不怯懦,朝他嫣然一笑。
“小娘子在找月娘吗?”他出口问。
“郎君知道”她站直了身子,顺势往下走,脚步轻盈,巧笑嫣然,活像一个落入凡尘的仙女。
“月娘去后头了。”
“谢过郎君了。”
她小跑着往后头去,衣摆轻扬,飘摇欲飞。
宋越笑着摇了摇头。
“姐姐,姐姐。”她走去月娘身边,月娘正在琴室里挑琴。
“怎么了”月娘抬眼看了她一眼,称赞道,“今日的妆容还不错。”
“姐姐,今日去赵家是什么宴”
她抬手挑了挑身边一把琴的弦,发出轻微的响声,月娘看过来,也拨了拨弦。
“平常宴请,请了几家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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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月娘掌琵琶,她掌秋月琴,还有一位娘子掌玉箫。
堂上坐着几位贵公子,其中一位就是宋越。
他手执玉杯,瞧着她们几个,不时同其他人说一两句话。他是个温柔的人,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她弹琴,弹错了一个音,月娘和另一位姐姐都向她看来,她有些羞赧,但是未曾表现地很明显,继续弹了下去。
宋越应该是听出了什么,看过来,瞧见她的样子,笑了笑。
她抬眼,正好看到宋越的笑容,她也笑了笑。
那是她故意的,从一开始,一切相遇相识,都是她故意的。
宴后,她去院子里走走,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月亮是圆的,花是香的,风是甜的。
梨花月影,灯光昏黄,她伸手去够梨花花枝,蹦了蹦,差了毫厘就能够到了。
缓缓地,一只很好看的手从她头顶上伸过,挡了些月光,投了些阴影在她脸上,拉低了花枝,便她采撷。
她回过头看,是宋越,他正笑着看她。
“人花两相宜。”她伸手摘了一枝,放在鼻尖闻了闻,抬眼看宋越,笑了笑。
“秋娘。”
“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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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宋郎君来了,在楼上等着呢!”
她跨进门槛,倚着门,就见一位姐姐喜笑颜开地跟她讲。
千芳楼里,丝竹管弦,乐音不断,朱红色的镂花阑干蜿蜒着,直到二楼的红幔处。
十二红帘飘摇,隐约可见后头宋越的身影。
她笑着踏上楼梯,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近宋越。
他缓缓转身,看着她温柔一笑,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小声喊她,“秋娘。”
那是四月里,海棠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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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六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宋越坐着烹茶,她在一旁摆弄秋月琴,随意弹些曲调。
“怎么了?”
他递过来一杯茶,是碧绿见底的青茶,有沁人心脾的幽香。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你就这么喜欢我?”
“嗯,喜欢。”
她拨弦的指尖顿了顿,抬头看宋越,他的眼眸里都是真诚与期望。
她扬唇笑了笑,“要娶我?那可是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才肯嫁。”
她知道宋越是有妻室的,所以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这种礼格,她这个乐伶的身份,是不配的。
宋越听了她的话,好像并不意外,他嘴角含笑,温柔地看着她,“秋娘,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如此这般,你就能嫁给我了吗?”
她只是笑着抚琴。
没想到,她故意的刁难,最后却一语成谶。
五月里,莲花半开,含苞欲放,宋府遣人送了三书六礼。
她笑着听众人的道贺,无非都是些谄媚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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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眼前又变成了红帐高挂的屋子,到处挂着红帘,绣着鸳鸯。
她忽地想起来,她是肃千秋,可是眼前的景物,又分明是扬州宋府。
“我明明,在和宋追打架,怎么?”
肃千秋从喜床边站起来,走到一旁的菱花镜前,看自己的脸。
的确是十六的她,妆容精致,额上有莲花纹的花黄遮住疤痕,肃千秋伸手摸了摸,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刚才的场景,也都是她十六岁的时候所经历过的事。
伸出手,翻来覆去地看,身上穿着的是大红绣裙,广袖里沉甸甸的,她伸手摸去,是冰凉冰凉的八宝匕首。
她袖中藏着冰凉冰凉的八宝匕首,今夜是六月初八,是她要杀宋越的日子。
肃千秋的心猛地一凉,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顶灌下,冰凉彻骨,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坐回原来的地方。
夏夜闷热,却好像是冬夜一般,冷彻心扉。
她有些失神,望着飘摇着的红帘上绣着的鸳鸯。
“宋越,又要见你了吗?”
门被推开。
云纹喜服,朱红衣裳,红帛腰带,明珠点缀,如玉面容,青丝高束,满面喜意。
宋越笑着走过来,一步一步,沉稳而又温柔,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她的心上。
他伸手过来,柔声喊她,“秋娘。”
肃千秋看着眼前的宋越,心越来越紧。
宋追问她,有没有后悔过。
有,她后悔。
后悔杀了宋越这个人。
可是她当年不杀宋越,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再翻身了。
所有的仇恨都会被深深埋藏起来,所有有关李朝的事都会被尘封进时间里。
肃千秋忽然想起来,她已经是肃千秋了,这是个梦,所有的遗憾,都会在这里有机会被补齐。
她怔怔伸出手,触及宋越的手的一瞬间,指尖是触手可及的温暖。
刹那间,肃千秋像一丝游魂一样,被剥离了秋娘的身体,缓缓落到一旁的空地上。
而眼前的景象让肃千秋倒抽了一口气,她冲过去,冲到床边。
“不要!别杀他!”肃千秋目眦欲裂,眼前溅起的鲜血让她麻木了。
宋越抬起左手,捂住心口,缓缓倒进柔软的锦被里。
肃千秋伸手去扶他,终是虚无,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抓着,什么都碰不到。
她看着眼前的宋越,豆大的眼泪滴下来,消失无影,她以为遗憾能在梦里终结,可是她忘了,有些事,是忘不了也改不了的。
“花名册在哪”
帐中的秋娘,肩头半露,衣裳有些凌乱,八宝匕首沾着些血迹抵在宋越的颈间。
肃千秋看这着一切,有些恨自己。
忽然间,她又变成了秋娘,手里提着匕首,抵着他的脖子。
肃千秋直接丢开匕首,揽起宋越的肩膀,看着他渐白的脸色,哭出声来。
“宋越!宋越,宋越!”
“秋娘……”
她哭得悲恸,“我不叫秋娘,我叫李长熙,李长熙。”
“秋娘……”宋越抬手要摸摸她的脸,他的嘴角含着笑,眉眼间有些痛苦。
肃千秋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她笑着看他,眼泪止不住地流。
“秋娘……不要哭……”
他笑着,她哭着。
……
梨花月影里,她摘下梨花花枝,笑着看背后的人。
“人花两相宜,秋娘。”
“宋越。”
……
十二红帘,镂花阑干,他转过身来,缓缓走过来,拥她入怀,“秋娘。”
……
“要娶我?那可是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才肯嫁。”
“秋娘,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如此这般,你就能嫁给我了吗?”
……
八宝匕首泛着寒光,怀里的宋越眉眼紧闭,脸色苍白,看不出什么痛苦了。
肃千秋哭得失了声,夹竹桃的香气越来越浓。
恍惚之中,远方传来几声呼唤,空灵地像是西方天境传来的仙音。
“肃千秋……李长熙……李长熙……”
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化,坍塌,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宋越,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宋越。”
她的眼泪滴落在宋越的发间。
怀里的宋越渐渐消失。
“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