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云板声响彻云天,伴着国寺之中的丧钟悲鸣,先帝的丧仪这便开始了。
冷溪冷焕身着素服,埋首于百官之间,跟随满城官民一起边哭边执礼,从晨起一直哭到夜里。
她并不知道这芸芸众生里,有多少人是真心在为先帝落泪,但至少她自己却诚然发自肺腑,真心哀恸。
他生前待她的那些亲近、包容、疼惜、抬爱,她都铭记于心,夜里做梦常常又会梦回昔年锦衣卫总司衙门的教场之上,他亲自赐她锦服佩刀的那天。
时咸宁二十四年九月,在大行皇帝下葬之后的第十天,礼部拟其庙号代宗,谥为恭仁敬圣孝康皇帝,与孝惠康皇后曹氏合葬孝陵。
同年十月初一,二十二岁的皇太子宋念即位,临朝亲政。
先时逆王谋反一案,经新皇亲查,赵国公府全程并未参与其中,新皇特赦免其阖府免受株连。
其余参与谋逆的武将官员,一律查抄满门,成年男子皆处斩首,女子充为官妓,少儿没奴。
先锦衣卫指挥使冷成德被控营造伪钞一案,新皇也立刻下诏为其平反,并以国公之礼为其送葬,被此案牵连者皆无罪开释。
而那真正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亦然是要全国通缉的。
冷家剩下的那对兄妹在逆王叛乱时,一个有护驾头功,一个也有从龙之功,除了官复原职,恩赐封赏自然不会少。
还有一众有功之臣,譬如作为内应,潜藏逆王之流中的周海峰和周跃东父子,也都得到了应有的晋升和恩赏。
“最值得一提的,还属沈家那兄弟俩,原本是罪臣之后,全因着这回护驾的功劳,将功赎罪,不仅受了封,就连沈氏祖宅也被新官家送还给他们了。看样子,官家这是有意要重用这兄弟二人了。”
张魁还是一如从前,会把从外面听来的鸡零狗碎,说给冷溪听。
“当年沈家谋逆一案本就有疑点,官家这般大肆嘉奖他们沈氏兄弟,想来也是有要彻查当年旧案的心思。”冷溪一边看着工匠粉刷城南紫薇庙的外墙,一面说道。
如今还在先帝和她自家的孝期之内,宋念特许他们兄妹二人在家丁忧,不必急着复任。
她终日闲着也是闲着,现下家中也没人再管她的行踪去向,有事没事她都会出来走一走。
有时还会像这样,自掏腰包帮着修缮修缮城南荒废的草屋街道。
两三个月过去,转眼从炎酷盛夏到了秋末冬初之际。
秦世忠那边暂也没个眉目,她便就此沉下气来,一门心思等着木不忘回来。
“如今是甚么都好了,老大你平安无事,冷二哥也安然无恙,只可惜了老爷和冷大哥……”
张魁感叹着感叹着,不由又伤神起来。
徒惹出冷溪的一番愁肠,气得狠狠踹了他两脚。
结果被踹了的人还是没有学乖,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老大,我还是想知道,这木兄弟究竟何时回来啊,这都快冬至了,他到底上哪儿去了?”
“你这个包打听都不知道的事儿,我上哪儿知道去?”冷溪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事儿,咱们就等着吧,等到这紫薇庙修好,等到冬去春来,他总会回来的。”
“姑娘心态倒是不错。”
背后传来南庭正的声音,回过头时果见他又拉拉扯扯着几个垂髫小儿,朝他们走过来。
“冷姐姐!”跟在他后面的小阿全一见冷溪就甩开他们敬爱的夫子,朝她扑了过来。
“阿全又长高了啊!”她摸了摸他的头,抬头冲南庭正一笑:“好个阿正啊,从前与我说还未道入朝为官的时机,其实早就偷偷考得了举子之名,就等明年恩科,高中入朝了吧!”
“就是啊,南兄弟你藏得这么深,就怕是木兄弟也都被你忽悠过去了吧?”张魁也在边上帮腔道。
紧靠在冷溪身边的小阿全见状,连忙帮着他们夫子解释:“才没有呢,是木哥哥说的,夫子是我们城南多少年才盼来的一个举子,从前怕说出去叫秦三那个大狗熊眼红,越发跑来欺负我们,这才一直让大家瞒着的。”
这种不靠谱的理由,也只有他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会相信了。
冷溪正腹诽着,却听小阿全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夫子,姐姐,木哥哥到底甚么时候回来啊,我们都想他了。”
“你们是想他带你们逃学,烤山鸡了吧?”南庭正笑眯眯地伸手来拧了拧小阿全肉嘟嘟的脸,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们自己去玩吧,别在这儿碍着姐姐和工匠们了。”
眼见着孩子们奶声奶气地齐齐向他道了声“夫子再见”便一窝蜂似的跑开了,冷溪心里又是舒朗,又莫名有些惆怅。
要是木不忘那家伙也在,那该多好啊。
她在心里想着,却也不知不觉写在了脸上。
被南庭正一眼看穿:“姑娘不必担心,城南就是阿忘的家,他就是走得再远,总有一天都会回家的。”
“人肯定是要回来的,只不过叫我们等得忒久了些。”冷溪苦笑着抱怨道。
却又不想让他们都被自己心里那点情绪忧心,忙转移话题,“好了,既然阿正你来了,这紫薇庙的工程就交给你看着了,我还得去一趟山门武馆,看看阿七和徐师傅。”
“这就要走么,老大?”张魁后知后觉地挠了挠脑袋。
“早答应了的事,去晚了,当心又要看徐老头儿摆臭脸。”
冷溪笑着说完,便兀自转身,迈开脚步。
“胖头鱼!”
却听那带着笑意的清亮嗓音好似隔世传来,又像是一根无形的丝带,将冷溪的腿拴在了原地。
蓦然回首,远处熙熙攘攘的街口,人来人往间,确是那个貌比钟馗的独眼少年,正杵着混铁大棍,站在那儿朝她笑。
隔着行人,隔着街道,他露在外面的哪只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如星,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一歪,还是那个痞气十足的样子。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冷溪的脚便不怎么听使唤了,朝着他,一路飞奔。
她心里有不知多少说不完,道不尽的惊讶和狂喜,全都在跑过去跳起来的时候,给予她抱住他的力量和勇气。
就好像是等了千年万年,才等到这一刻。
凌乱败落的老街之上,路人惊异的目光之中,他们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紧紧相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