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英女中是当地唯一一所专门招收女子的新式学堂。当地较为开明的家长都将家中的女孩子送到这里读书了。这里最有名的就是外文了,听闻最近学校又在上海请了几个外文先生回来。
贺相思将刚才老师在课堂上讲的要点都记录下来了,她的身份比较特殊,既是已婚‘妇女’,又是当地贺氏商行的总裁,更是江城第一个女总裁,是以同学老师都敬着她,甚至有些敬而远之的味道。
下一节是英文课了。
贺相思将课本抽出来,翻到第一页,上面写的东西她一个都看不懂。上课铃声响了,学员们纷纷跑进来。
高跟鞋哒哒的敲在地板上,贺相思随着一众学员抬头朝前看去。见郭南枝手执课本,身穿白色亚麻长袖裙,步履翩翩的走进来,头发烫成最时兴的梨花卷,一半用夹在夹在脑后,一半散落披在肩上,她宛若从名画里走出来的淑女。
郭南枝一下子将目光定格在最后一排的贺相思身上,贺相思定定的注视着她的双眼。这两个女人都没想到,她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重逢。
郭南枝将课本放在讲桌上:“听说今日有新同学来,可否请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教室里忽然陷进死一般的寂静里。
众人开始回头看着最后排的贺相思,贺相思稍稍低下头,而后慢慢站起来,郭南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处。缓缓往后退了一步,贺相思镇静道:“我叫贺相思,苏州人,从今天开始要跟大家一起读书了,请多多指教。”
一番话,她说的大方随和。
郭南枝紧了紧课本,最后扯着嗓子说:“坐,坐下吧。”
这是一节英语课,郭南枝的眼神总是不自觉的往贺相思那处瞄,可她很认真的在学习,好几次郭南枝都差点只将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学生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放学了。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往外跑,贺相思慢悠悠的收拾课本,她是小脚,走不快,为了不妨碍归心似箭的学生们,她都是最后一个出教室的。
郭南枝站在窗口望了她一会,转身便走了。
她穿着很漂亮的高跟鞋,是踩在时代最新端的知识女性。
晚上,长话斋摆开了桌,宫以墨在菜市口买来盐焗鸡,还有他早上让人从台山带回来的生蚝和海蟹,海鲜讲究的就是个鲜字,所以并未加过重的佐料,海蟹蒸熟,生蚝连着半块壳子放在架子上烤,烤到蚝肉卷起来时,再撒上蒜蓉,那滋味是倍鲜美的。
孟尝君拿出四个酒杯碗筷,再从酒窖捞出一坛前年酿的葡萄酒,拔塞开坛,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宫以墨舔了过来:“好家伙,分我一杯尝尝先。”
孟尝君分他一杯浅酒,宫以墨不觉竖起大拇指:“你这酒真真不错,是特意为南枝那家伙准备的吧。”
孟尝君笑了笑,他记得她最爱喝他酿的葡萄酒了。
门外一阵车轱辘响,黄包车停在长话斋门前。郭南枝从里头走出来,她新换了件素色的旗袍,将她的身材勾勒的非常美好。孟尝君听到高跟鞋踏过青石板的声音,知道她来了。
他悄悄拔了拔衣襟,宫以墨搂过他的肩,在他耳边道:“放心,你帅炸街了。”
孟尝君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应该能炸两条街。”
宫以墨:“……”
郭南枝原先到上海,怎奈上海乱糟糟的。她任职的学校已经停学了,没办法只得回到江城来。
人坐到饭桌上,郭南枝看空了一位:“临风,还没来啊?”
宫以墨:“他说公司有事,会晚点过来。”
郭南枝垂下眼帘,孟尝君替她续了酒:“今日这顿酒菜就当是为你接风洗尘了。”
正说笑间,院外有汽车引擎声响。郭南枝知道是他来了,抬手喝了一杯酒。杯子还没放下去,祝临风已经走进来了,郭南枝缓缓搁下杯子,从位子上站起来,喊一句:“临风。”
两个字,像转了个轮回这么长。
祝临风含笑回应。
这一夜,四个人觥筹交错,好不愉快。
他们四个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幼时四人常常爱到长话斋的酒窖里来,他们在里面捉迷藏,在里面游戏,站在酒窖里往上望,可以看见地上人走来走去的脚,没有裤管的是长工的脚,长筒裤脚磨的泛白的是孟尝君他爹的脚……
上面的人走得急的话,灰尘会成颗粒状从小窗里飘进来。他们四个就会看到灰尘在自己面前成柱上升,那是一束格外强烈的光束,与在地面上看到的不同,因地窖其余地方都是暗的,只有那束光是亮的,所以,在那一刻……光,变得格外美丽刺眼珍贵了。
他们第一次偷喝酒,也是在地窖里。那时先掀开的是葡萄酒的酒桶,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竹筒一下一下放下又拿起,甜甜的酒香萦绕在脖下,小孩贪杯,喝多了几杯,于是乎,他们都醉了。
醉倒在酒桶旁,脸颊都是通红的。他们都坐在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可光束离他们很近。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孟尝君,轻轻一抬手,那光便落在他的指尖处,一束光将他的手指照的透红明亮。
他笑了笑:“我抓住光了。”
光束里,他用力的抓了一把,好像抓住了浮在光里的尘埃颗粒,胳膊用力往回缩,他激动的喊:“快来看!我抓住光了!”
三个小伙伴围过来看他,他一摊开手,手心空空的,只有因为握拳握的太用力,在掌心里留下几个指甲痕。
他把手反过来,背过去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光。他的手还是在黑暗里,他抬头看着那束光源下来的地方,一脸疑惑。
父亲,给他糖,他牢牢抓进手心里,摊开手时糖就在手里了。
小窗,给他光,他牢牢抓紧手心里,摊开手时光却不在手里。
当时他喃喃说一句:“原来,光是抓不住的东西。”
喝酒时,又一次旧事重提。只是大家都恹了,孟尝君讪讪的闭了口,祝临风吞酒下肚道:“我不喜欢别人一直跟我讲以前的事,好像我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