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给了宗继一个眼色,宗继会意,很快接话:“微臣已经说得很明白,一切事宜,稍后会由微臣与鸿胪寺接手,亲自与贵国国主洽谈,公主殿下是怀疑宗某的能力,还是可以全权代表北狄国主否定宗某的接洽权?”
鹿音歧看着殿中剑拔弩张的情势,也插不上什么话,只是担忧地望了霍存一眼,随后又无意识地把目光落在了向开朔身上。这个异国男子,不仅身上气质有野性的旷放,不似中原男子般谦卑儒雅,仿佛内里还压抑了一些不能说的心声,让他的目光时时带着像无底海水一样的暗流涌动,嘴角的微笑带着微微嗜血的气息,让人感到危险,同时让她产生一种怜悯感。
向开朔抓住向开雅指向宗继鼻尖的手腕,想要制止她落人口实的行径,若不是这个女帝与太傅不愿跟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一般见识,中原早就有无数次机会抓住北狄的把柄,开出更加有利于中原夏朝的和谈条款了。
可是向开雅这一次没有乖顺地放下手臂,反倒转而指向了高坐首位的霍存:“大夏皇帝陛下,我要你一个承诺,你必须说出你给我王兄向开朔一个什么身份,我们才能启程回北狄!”她是真的心疼自己的二哥,她要用目前使团在中原出使,还能代表北狄的权利,为二哥谋一个好过的处境。
霍存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直接朝外走,边走边说:“朕不会亏待向开朔,朕是女帝,后宫位分未定制度,等到礼制定好,他身为一国王弟,会有应有的体面。不过朕也明说,他不会是朕的正宫皇夫!”
宗继目送霍存生风的背影离去,对在场的人报以礼貌且歉意的笑,让各位自便,随后也带着鹿音歧离去了。
霍存刚回到含章殿,就有通禀的人说高阳公世子亲自带了人来请罪,她似乎早有预料,成竹在胸地笑了笑,让带人去书房候着,自己去大殿里唤郑无止。
“走吧,你爹来了。”霍存进来时,正看见郑无止百无聊赖,摆弄着她摆放着生尘的那套围棋。
看郑无止还在那儿恋恋不舍、有些出神地看着,催促他道:“走啦,别看了,朕不会下!”
郑无止猛然间醒过神来,喃喃道:“是么?真巧,我也不会……”他跟上了霍存,一边走着,脑海中回想起了幼时他和无时一起在父亲的书房玩耍,最喜欢祸害那一副玉棋子,兄弟俩一人抓一把乱扔乱砸,欢声笑语惊天动地,每一次都被罚把所有棋子找回来,一颗都不能少,找不完不许吃饭。
那时他们俩怎么没想到每个人只拿一种颜色,最后找棋子也能责任到人的想法呢?那时的他们,脑子里不会盛这么多斤斤计较的算计,不管是谁调皮把棋子扔到了最最难清理的角落里,另一个都是心甘情愿地陪着找到最后日落西山,饥肠辘辘的时候。兄弟俩,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呢?他多想一直一直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近乡情怯,也许可以用来形容站在门前的郑无止的心情。一别十年的父亲就在里面,旧人归来,一切还能如旧吗?
霍存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吧。”
十年过去当然是物是人非,他怎么能奢望一切都没有变,亲情还那么纯粹,祖父和父母都日日夜夜盼他回来呢?郑无止自嘲地笑了笑,不禁否认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吱呀一声,一切的忐忑与未知都烟消云散,那张已久威严的脸,映入郑无止的眼帘。
高阳公世子郑渊蓦然看到那张无比熟悉却又面带疏离气息的脸,一时失神,世子夫人陈氏更是直接扑到了郑无止的身上,带着哭腔:“追儿,是我的追儿回来了吗?”
“父亲母亲,你们应该先见过陛下。”郑无止乖巧地说道。他这副做派可真是让霍存大跌眼镜,认识这么多天,她眼里的郑无止可是个玩世不恭,从不被礼仪和世俗眼光束缚的主儿,如今在父母面前怎么如此乖巧懂事?
果不其然,她收到了郑无止的眼色,要她帮忙配合,在父母面前好好表现。
两个中年人闻言整理仪容,待霍存在龙椅上坐好后恭敬谨慎地下拜行礼:“臣与夫人过于激动,一时失态,还请陛下赎御前失仪之罪!”
“二位快快请坐,不过你们怎么如此确定,面前之人就是亲生儿子,养了这么些年的,却不是郑无止呢?”霍存笑意融融地发问,想看穿郑家打的算盘。
“回禀陛下,让陛下见笑了,犬子自十年前一日忽然性情大变,原本乖巧开朗的性子忽然变得阴沉幽郁,原本臣与夫人便疑惑不已,如今看了回来的孩子,才明白是面貌相似之人掉包冒充了十年!”郑渊说完一套说辞后不禁冷汗涔涔,在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年面前扯谎,还是会被帝王之威压得喘不过气来。
“朕怎么觉得,是贵府的双生子出了内斗,二位身为父母,一早就发现一个儿子被另一个弄走了,却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如今眼见着朕亲自带了失散的那个回来,才急忙改口编故事?”其实郑渊与霍存说的话都只是一半一半,拼起来才是完全原本的真相,可是霍存这么说,郑渊也没得可装,只得和盘托出,老实交代了。
“陛下圣明,臣……臣郑家几代单传,唯独到了小儿这一代是双生子,术士说是不详之兆,只能留下一个,这才引起争端,家丑不想惊扰到了陛下……”
“好了,朕没心思听那些无关紧要的缘由,朕只想跟你问清楚,你打算如何对外人交代这一场闹剧。朕坦诚地说,朕无意让你们家丑外扬,朕要的只是让世人都知道这些年郑无止一直流落在外,如今才找回来,一直养在府里的不是你的嫡长子就好,其余双生子之类的,朕不在乎你最终怎么解释,说辞真也好假也罢,你郑家全权负责便是。”
“这……微臣遵旨。那这孩子……”郑渊与陈氏对视一眼。
“陛下,妾身已经十年不曾与孩儿团聚,请陛下开恩,让妾身带儿子回家吧!”一个母亲急切的模样是无法做假的,一向精明的霍存也不愿意去怀疑陈氏现在的要求是别有用心,可是她还是不能答应这个要求。
她向郑无止确认了一下眼神,得到了他的肯定,亲自过去把陈氏扶了起来,开口说道:“夫人,朕知道你作为母亲的辛酸与急切,可是如今郑无止被掉包的事情背后还不知牵扯着什么势力,贸然让他回府很容易生出事端,不容易掌控防护,而且朕……也有意纳他。不如您留在宫中陪他一些时日。”
郑渊也知趣地劝说自己的妻子,让她不要让陛下为难,不要感情用事。
郑无止不动声色地拿出象征身份的郑家玉牌,挂在手上又握住陈氏的手:“母亲,多年分离,孩儿万分想念您,您不如就听听从陛下的,留在宫中一段时日,我们母子俩作伴如何?”
“这……”陈氏想了想,“无时还留在家中,为娘怕他心中不好受,可否先回家看看他,交代好了再进宫来寻你?”作为一个母亲,她真的已经做得很好,没有因为多年变故而偏袒或冷落任何一个亲儿子,就算是在这久别重逢的当口,她也不忘另一个孤独的孩子,是非对错,或许能改变一个母亲的方法态度,可是付出的爱是不会减少分毫的。
霍存眼珠一转,说道:“也好,夫人先回家,带上那一位一同进宫来,也好保证安全无虞,朕稍后会派遣亲卫接送。”
陈氏只顾着哭泣,而郑渊在叩谢皇恩浩荡的同时,心情更加沉重,这件事就算是家事,闹到皇帝也是郑家理亏,如今霍存扣下郑无止一个还不够,还要把郑无时也控制在手中,那么郑家就完全处于被动了,不管背后搅起事端的是何方势力,都对高阳公府大大不利,上百年来以子嗣为代价的隐忍蛰伏都将付诸东流!
可是现在,为了维持高阳公府低调又恭顺的形象,他却毫无理由拒绝霍存的要求,还只能千恩万谢地应下。
一番暗地较量后霍存带着郑无止去了御花园散心,一路交谈。
“你怎么确定我就是郑无止,还帮我找回身份?”郑无止揶揄地问霍存。
“你们哥儿俩到底谁先从娘胎里出来真的重要吗?朕站在你这一边,一是因为你在回来那日就已经把朕拉下水了,朕不得不一条道儿走到黑二是朕对你更熟悉,郑家由你做继承人比另一个完全的人来做更有利于朕。”霍存无情的话脱口而出,郑无止面上云淡风轻,笑容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在父母面前才刚见面就装得这么辛苦,不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好让他们在你和郑无时之间做出一个抉择吗?你也不相信,会有什么纯粹的情义会让你放心倚仗吧。”霍存一把夺过郑无止不离手的折扇,在胸前扇了两下,还真是有一些风流倜傥的味道。那扇坠上的流苏在郑无止的手中滑了出去,郑无止忽然感受到一种难以抓住、生生错过的窒息感。
他们的确都不是,也不能是儿女情长的人,可是出游那一段时间里的朝夕相处,他追着她嫂嫂长嫂嫂短的日子里,那些欢笑,也不是假的。难道一段感情还没开始,就只能成为回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