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宗继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名利禄应有尽有,有能力也有帝王支持能够实现抱负,造反这条路,以及那个近在咫尺的位置,真的对他有什么必要吗?
毕竟成功也只是进一步,只是将江山冠以自己的姓氏,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处理公务、驾驭人心,关怀黎民。但是若是失败,那就不是守成的问题了,那是一无所有,身败名裂,永远失去继续施展拳脚的机会。
一个王朝究竟姓什么,归谁家,真的重要吗?他宗继不愿进入霍存的后宫、而是对于把持政权无比执着,不就是因为他想要得到重用,想要把自己的一身本领用来继往开来、青史留名吗?
可是话说回来,那个郑无止的归来,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霍存对他的心思迟迟得不到满足,也会加深她对自己的猜忌,究竟这样太傅摄政的局面能维持到几时,也真的没有保证。真的到了失去专权能力的那一天,再谈今日祖父交代的霸业,就是痴人说梦了……
归根到底,症结在于权力。祖父认为自己做皇帝,才能不用担心失去对一切裁处的权力。他现在不想迈出那一步,是因为目前自己不做皇帝依旧足以控制一切。可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他与霍存的师生关系的确是他享有信任,放手去干的优势,可是霍存长大以后表现出的对他的执念却让他们走向了愈发尴尬的位置,这样以情感维系的君臣关系,根本不能放心倚仗。
这厢宗继怀有心事,那厢郑无止也是动作神秘。他在黄昏时刻走到宫城的西北角,在角楼上放飞了一只信鸽,白色的翅膀在斜阳余晖中扑闪,他目送它安全离去,这才拂袖转身,缓缓走回这座金丝打造的笼中,步调缓缓的。
霍存坐在含章殿的一扇窗前,出神地望着天边一道晚霞,手里捏着宗氏这些年来动作的记录,对其仇恨的情绪渐渐掩盖了对于宗继的深情,她是一个帝王,肩负着祖先用鲜血换来的江山责任还有中原黎民百姓的福祉,她不允许自己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更不可能把这座江山拱手让人!
此时端木俍和鹿音歧正坐在含章殿顶的琉璃瓦脊上,看着伴随渐渐入冬而凋零变黄的花草树木。
“我总感觉要变天了。”鹿音歧喃喃道。
端木俍也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不过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洒脱,伸手搭在鹿音歧的肩膀上,半开玩笑地说道:“放心吧,日落的时候,总有些像是乌云蔽日即将阴雨的气氛。”
“但愿是我想多了。”鹿音歧看向了下面赵缜抱剑站立的地方,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向东北方向投射在地面上,孑然一身,显得十分孤独。
曾经的赵缜闻名天下,是多么意气风发的青年近臣,好家世给了文武双全的她早早施展拳脚的机会,担起御史台的官职,纠劾不轨,伸张正义,又当上了当时还是公主的霍存的王太师,教习拳脚功夫,负责保护安全。可是好景不长,仅仅一年时光过去,一场瘟疫的蔓延便让整个赵家便在大夏离奇消失,至今种种版本不同的传闻还在坊间流传,讨论着赵氏一族的因果去向。
后来她鹿音歧被在民间打抱不平的端木俍碰上,机缘巧合带回朝堂,逐渐成长为一名刚正不阿、效忠皇权的判官,对上辅佐君主,对下专门为百姓主持公道,一时赞誉颇多,人称“小赵缜”。走到今天的位置,真正的赵缜失去了光鲜,成为了一个不甚露面的暗卫,她却成为了女皇帝身边新的形影不离的左膀右臂之一。
她是赵缜的替身吗?如果是,那么她又真的能完全替代的了赵缜吗?出身于民间,她对于走上庙堂的自己总有严苛的要求,对于高官厚禄总有惶恐的态度,尽心尽力地为百姓谋福祉,为万世开太平,不辜负帝王的重用和伯乐的推荐,是她让自己心安的方式。
“听说你又要溜了。”
“什么叫溜啊,真的是正事!此次出京,我是追查一个江洋大盗的下落。他藐视王法,我行我素,听说还是个武林高手,可是这么些年来名声在外,发展出了远献山庄的大势力,大家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好称他一声客公子,应该是他去哪儿都像匆匆过客的原因吧。”
“那股势力在远献占山为王已经有数百年了,在大夏建朝之前就存在。那个什么创始的客公子更是虚无缥缈的人物,这些年没人见识过他的真面目,见过他的估计也不知道他是谁。而且他要是现在还活着,那岂不是早就成了老妖怪?”鹿音歧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不禁嗤笑出声,“你呀你,说是去追查他的下落,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不想成日里处理公文。”
“什么偷懒啊,虽虽然我一无所获的可能很大,可是近日来远献山庄重出江湖截杀各大世族高官的消息可是真真切切的,我们端木家就有一位分支的长辈受了暗算,现在还在养伤呢。”端木俍说到这里,惆怅地托着脸,“唉,不过真是的,让我去追查这么一个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倒不如让我去把那个这几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清昼公子娶回家容易呢!”
鹿音歧无奈地笑了:“瞧瞧你,这么一个喊打喊杀的姑娘,前几年来找你提亲的你全看不上打跑了,现在更是连个提亲的男人都没有。总算知道日子无趣了吧,还把注意打到那个清昼公子身上,人家好好的万人迷,所到之处女子纷纷招袖抛物,哪里会和你这么一个以捕头自居,脾气又急又差的男人婆搅到一起去!”
“你这么说我可不乐意了!我堂堂端木俍,活了这快二十年,从没有一个男人看得入眼,只有我不想要的份,哪里轮得上轮的上别人对我挑挑拣拣!这天底下,除了宗太傅这个霍存看上的男人我抢不过,其他的男人只有我嫌弃的份!”
端木俍说着说着,嗓门越来越大,居然还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大有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的气势。
“哎哎哎,说话别这么口没遮拦!”鹿音歧给她使了个眼色,瞥了一眼下面听到动静已经抬头的赵缜,又伸手指了指屋顶下面还在大殿里的霍存。
端木俍知道说到了别人的伤痛处,连忙放低了声音,十分愧疚地笑了笑,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我说,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总感觉这次,你会惹上什么大麻烦……”鹿音歧不无忧虑地嘱咐道。
“放心吧,对付这个客公子,我绝对不会轻敌的!至于那个什么清昼公子,我就说说而已,不会分心去不务正业的。你还真以为,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让我看上?”端木俍刚正经两句,又没了正形。两个人打打闹闹,转眼间夜幕降临。
霍存把赵缜叫了进去,吩咐她明日亲自动身前去接应押送人证入京的队伍,并且还要不动声色地把她的行踪透露给宗继的暗探。
翌日清晨,宗继果然收到了消息,得知赵缜坐镇,等闲人必定不是对手,决定两日后自己亲自带人前往京郊必由之路截杀。殊不知,他已经落入霍存准备好的请君入瓮的陷阱。
那天宗继全副武装,蒙好面带着十几个豢养的死士去往京郊埋伏。他还记得,那天四方宫墙以外,无拘无束的世界是多么一望无际。日光晴好,天高云舒,只是入冬时节,一片肃杀。
打斗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颇为冷静地在暗中观察,不到必要时候绝对不出手,尽最大努力降低任何暴露身份的可能。可是当他在战况激烈时看到马车破开后坐在里面的人不是赵缜和人证而是霍存一人时,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霍存身手如何他心知肚明,尽管有自保能力却绝无可能战胜十几个联手的死士!他们接到的命令是除赵缜以外,活口一个不留,如今没看到赵缜的人,已经放开了手脚杀红了眼,对于霍存也是招招下死手,几次让她命悬一线!
霍存身边的暗卫越杀越少,最终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人,渐渐体力不支,拄剑单膝跪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身上多处伤口鲜血直流,整件外衫都被染红。
整整一炷香时间没有援兵出现,宗继再也不能让理智支使自己,不再考虑得失算计,他像一道箭一样飞射出去,护在霍存身前,替她挡下致命的那一刀,放任它生生砍在自己的后背上!
一眨眼的瞬间他蒙面的面巾被埋伏已久的赵缜一剑挑下,剑锋所到还划断他额前一缕黑发,俊俏的侧脸出现一道淡淡地血痕。
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大队禁军迅速把那十几个高手制服,五位记载历史的史官在鹿音歧和另一位没有加入任何派系争斗但是足够德高望重的已经辞官告老的前任丞相的带领下从一旁的山石后走了出来,真真切切地记录下当时的情景。
霍存不知是气极不怒反笑,还是对于宗继最后关头舍己救人的行为真的满意而笑,总之开口:
“太傅,你果然没让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