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好收起不该有的心思,也劝父亲和整个高阳公府收起那心思来。”郑无止陡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宗氏败落也许有利于郑家获取更多的利益,但是如若郑氏也跟着动了歪心思,那今日宗氏的下场就是我郑氏明日的下场!”
他站起身来,走到郑陈氏面前,挡住了外界投射进来的光线,让自己母亲的脸上布满了阴影。
“而且宗氏尚有宗继护着,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阴谋败露的事情都可以牺牲一人保全全族。但母亲以为,现在的郑无止,能在陛下心目中占据像宗继这么重的分量么?”
他轻声细语,缓缓地摇着扇子,扇面上“虚虚实实”那四个大字此时格外乍眼。
“孩子,你竭力配合,不让大业败露不就可以了吗!宗继之所以输得这么惨,就是因为他对对手心软,你别轻易动了心,那便没有软肋了。”郑陈氏仍然不死心,对手家族的败落对于她来说激发的欲望多于震慑的威力,这么些年的经营岂能是说放弃就能甘心放弃的。
“孩儿已经下定决心常伴陛下身侧了,母亲说的这一条已然无法成立了,您还是打笑这个心思吧。”
“孩子,你别怕冒险,成大事总需要付出代价的,整个郑家,都会坚定支持你的。”
“母亲,这不是冒险,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役!”郑无止听着郑陈氏的话,严肃地把扇子收合插到腰间腰带里,双手扶住母亲的肩膀,目光直视,灼灼如炬。
郑陈氏恨铁不成钢般回看自己的儿子:“追儿!父亲母亲一直对当初你流落在外的事情内心愧疚,早知道你弟弟性子不好,不是个适合做大事的,辛辛苦苦地四处派人寻你下落盼着你回来接手。可是如今你却如此没志气,不要那个位子,却要做那个位子旁边卑躬屈膝侍奉的人吗!”
“母亲理智些,那不是值得我们冒险的东西,更不是我们唾手可得的东西。几百年的经营的确让人不甘心割舍放弃,可是眼前宗氏的前车之鉴,还不足以警醒吗?”
他面色转得落寞,慢慢后退,“还有,长辈们把所谓的重任强加到我身上,有没有问过我是否真的想要?宗继还不够可怜吗,原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名利禄应有尽有,随时可以大展宏图,可就是明明自己没有这心思,还接了这么个烂摊子,落得锒铛入狱。”
“何谓烂摊子!”她跟着拍案而起。
“对于有僭越之心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买卖豪赌。可是我郑无止就是这么个不求上进的人,在外流落惯了,如今的生活足够让自己满足了。”
“什么样的生活你自己不清楚吗?如今霍存身边人还是少的,就已经有一个宗继把她吃得死死的,还有个异族王弟占着高贵的身份地位,到了大婚充实后宫的时候,你还剩什么?”
“对不起,让父亲母亲失望了。如今您应当发现了,恐怕弟弟才是合适的继承人吧。”郑无止低下头微微欠身,但并不是真诚认错的态度,反而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抗争。
郑陈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郑无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想要上前搀扶安抚,却让母亲情绪更加不稳定,只得吩咐来人好生伺候,自己拂了拂袖,大步离去。
赐闲宫是待不下去了,他略一思索,决定去水边散散步。一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他懒散却有风情的步伐引得沿途小侍女们纷纷侧目,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是头脑发懵,隐隐作痛。
他早知道高阳公府有不臣之心,归来在父母面前收敛也只是为了赢得家族的支持,好在霍存身边有一席之地,可他绝对不能应下这桩谋逆的事,不是他胆小不敢尝试,不过是他真的志不在此。在外十年,浴火重生,他有另一件未完成的使命……
那厢霍存与宗继僵持不下,只得先让人把宗继带下去,羁押在含章殿的后殿,名为看押实为休息和保护。即便是要尽快决定去向,也不急在这一时。
向开朔远远瞧着,又等了一会儿,拦下了通报的人,抬腿迈进了院门。
“陛下可算不忙了,这几日可是一直没顾得上向某啊。”
霍存听着还有些陌生的声音,从沉浸的情绪里拔了出来,蓦然抬头,有些惊诧:“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向开朔一边说着,弯腰行礼。
霍存想说家丑不好外扬,他来的不合时宜,又想想她与宗继的事算哪门子家丑,把话憋了回去。
向开朔不见外地拔腿就往正殿里面走,眼见着到了她跟前,霍存也只好随着在前面领路,两人进了去落座。
“今日不请自来,如有冒犯唐突,还请陛下包涵一次。”向开朔很明白气氛的尴尬,知趣地先开口。
“哪里的话,今后朕与向王弟的关系自是不必言说,何谈冒犯唐突。”
“知道陛下心情仍旧郁结,在下也就不兜圈子了。此番前来,只是想以外人的身份说上一句,陛下待宗太傅的行为,尽管众人明知原因,却也实在令在下不敢苟同。顺着此时情势把人挪去大理寺,是公正处理,也最简单有利,宗太傅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接受本该属于自己的惩罚,不算亏了什么,陛下大方放手也可以笼络臣子之心。可是如若还像这时一样犹犹豫豫,甚至采取留在宫里的对策,那么”
“那么,所有人都会想到的这段日子他在刑部过得是舒服日子的猜测便算是坐实了,朕的处决只是哄骗众人的废纸一张。由此引发的,将会是远远超出这件事本身的风波。”
“一利一弊,天差地别,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了。”向开朔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朝着霍存敬了一下,饮了一口,明明是异域风貌,一举一动却着实符合中原礼仪习俗,一看便知下了不少功夫。
霍存何尝想不明白这些道理,宗继提醒她一次,紧跟着向开朔也来提醒,可是她就是怕宗继在刑部已经被折磨称这么消沉的样子,移出了自己掌控的范围,加上身体受到的酷刑,会否真的出事。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疼爱她的亲人,绝对不能失去这个无比依恋的精神支柱般的老师了。
霍存算是从小时便没了倚仗的孤女了,尽管有赵缜的守护和端木俍、鹿音歧的陪伴,宗继对于她的意义,毕竟不同,那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如父如兄,又超越父兄的情分,即便得不到他的爱情,能在他身边也是好的。若是他也没了,那她真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了……
同时让她更不安心的是向开朔的态度。他自己也说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话还说的这么直白,几乎没有隐晦。并且他的眼光十分客观,在不知道其中隐情的情况下,告诉她多数局外人的看法,这是极其有意义的一次对话,也是明晃晃的示好与善意。可是向开朔,图的是什么呢?
“陛下一定想知道向某图的是什么吧。”向开朔自己不是,也知道霍存不是傻子,“说无所图谋只为好感陛下一定是不信的,说出来在下自己都不信。不过目前此事与向某无关,向某也不会添乱更不会产生威胁不是么?陛下还是先解决好手头的燃眉之急,往后再慢慢琢磨在下的心思吧。”
言毕,向开朔不再多留,起身告辞离去。他精壮的背影轮廓和走起路来手臂微曲着摆动的姿势,清晰地表现了他草原骄子的特征,可是他内敛深沉的气场,却像极了中原人独有的权谋厚黑。他不似宗继般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也不是郑无止身上洒脱恣肆的风格,而是另一种纯纯粹粹的汉人性格:阔朗的外表下,很明显的隐忍蛰伏。
那一句“君子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处人之所不能处”,是对他的绝佳写照。
很多年后当霍存回想起的时候,她会逐渐发现,逐渐明白,“忍”固然是向开朔人生的基调底色,成为他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却不代表只有他一个人会忍、需要忍。
宗继忍了自己前途尽失的痛苦郑无止忍了霍存心中装着他人的落寞鹿音歧忍了平民出身一飞冲天的自卑和受到的排挤端木俍忍了明知没结果还要苦苦追求,失去原本潇洒无羁绊的自己赵缜忍了隐姓埋名,数年如一日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而她霍存自己,以女子之身坐拥帝位,面临朝堂风云变幻,党派倾轧,又忍了多少不计其数的质疑与反对呢……
从每一个或大或小的人物身上,都能看到偌大世界中繁华与现实的落差,谁能没有经历过身不由己呢!
话说回来,向开朔的到来,无疑帮助霍存阻止了自己的任性,她缓缓地叹息一声,十六岁的妙龄少女背负了六十老者一般经历过的沧桑无奈。
“去传令大理寺卿年佩功吧,让他明日领旨,着大理寺接管宗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