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继跟着拿起酒坛,扯开封口,原本以为是烈酒,闭紧了眼睛准备好克服灼烧喉咙的感觉,可是却意料之外地品到了桂花的清香。
酒味很淡,很淡。
“呵,原本还好奇你怎么带酒来,这味道,是蒸过了吧,味道全淡了。”宗继靠了回去,他的头发已经用霍存前几次来的时候带来送他的发带简单扎上了,不过只是鬓边的两缕头发束到了后面,满头青丝还是披散的,落魄之余,比起平日里的一丝不苟,多了一丝不羁。
“是。”是蒸过的酒,只不过只有他的是处理了的。霍存自己手里的酒,也有好闻的桂花香气,但是酒性极烈,不过灌了一口,她耳根已经红了。
“这么冷的时节,桂花酿可是稀罕物。”宗继说话时呵出来的热气在干冷的空气中化作肉眼可见的白雾。
霍存满面愁容,一是看他在此间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时常探望也是无济于事。二是不知怎么开口,告知他他母亲重病的事。
“今日是我祖父的四七日不假,不过哪里值得你这么面露难色?”宗继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一点不差地记在心里。霍存的动手的确是促使了宗越死亡的加速,可是他并不觉得霍存亏欠了他什么,也不觉得在这个说大不大的日子里,她有什么忧愁的必要。
霍存沉沉的叹一口浊气:“你母亲,这几日病倒了。昨夜来得更凶猛些,这会儿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了。”
宗继手中的酒坛蓦然滑落,砸在地上发出瓷片碎裂的声音,极刺耳。
他神情木木地,眼睛一下子空洞无神了。
“你放心,打出苗头起我就叫了御医去守着,回话来的说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是片刻不离地守着,而不是瞧了就回来。
“怎……怎么会……”宗继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哽咽着挤出几个字。他原本已经布满血丝的眼睛更红了几分。
他抬头望向霍存,目光仿佛是在询问。
“我我一直都告诉她,告诉她你一切都好,她身边消息也都是封锁了的。可是,一直杳无音信,她怎么可能会宽心。如今忧思成疾,不过是心里的病显现了出来罢了。”霍存自责为什么自己不能让太傅处境更好些也就罢了,碍于宗氏现下的事端,她都不能亲自去安抚一下宗继的母亲。
不过就算是亲自去了又如何呢,宗氏落得这个地步,说是罪不及家族,那也早已是门庭冷落大不如前了。宗继这么个顶梁柱说倒就倒,宗郑氏必然也是如同经历了晴天霹雳,她能撑到现在操持完公公的三七祭礼才倒下,已经不容易了。让病重的她再见到霍存这么个降罪的皇帝,不免又是更多的憋闷赌气。
“我明白了。”宗继除了叹息,只有叹息,还是叹息。
他母亲孀居多年,辛辛苦苦经营着宗氏一个大家族,一生也就只有儿子这么一个指望了,可是原本光芒如此耀眼的天之骄子,落到了尘埃泥土里,还任人随意践踏,怎么能让她不抑郁成疾呢。
心病还须心药医,宗继一日如此,宗郑氏便一日不会痊愈。可是宗继,现在连回府去看看母亲都做不到。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可我还是想求一幅纸笔,写一封家书,权作亲自报个平安,总比你一直苦苦瞒着周旋着要好些。”
“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少不得又要那帮老臣说难听话了。”霍存说着,又是仰头饮了一口烈酒。
宗继嗅得出来,霍存自己的酒是何等浓烈的。再叫她大冷天空腹喝下去,少不得要伤胃。
他下意识地伸手阻拦她拿酒的动作:“宗继自己不在意这些,只是又要连累陛下了。”
霍存楞了一下,随后缩回了自己的手:“是么,你当真不在意么……”
宗继闻言一时语塞,眼神闪躲。
霍存也不叫他开口,自己朝外面高声喊了一句:“年懿川,过来!”
年懿川待的位置,恰好让霍存与宗继交谈留够了空间,你一言我一语不至于被听到,但是这么高声一喊,又能随时进去应答。
他快步走到栅栏跟前:“陛下有何吩咐?”
“去取笔墨纸砚来。”年懿川刚要转身,抬腿欲走,只闻得霍存又补上一句,“添个火盆来,朕冷了。”
“是。”年懿川一颔首,痛快照做。
“这小子,比他爹可爱得多。”霍存没好气地闷哼一句。若是年佩功那个老古董在,可是不会让她坐这么近,更不会让她给宗继写信的机会。
至于火盆,她说她冷,谁还敢不给。不过只要她待会儿前脚一走,年佩功怕是就要叫人撤去了,如今就算作陪的是没有表露敌意的年懿川,怕是也会碍于父亲,同样撤走火盆。宗继衣衫单薄,牢房里又没有厚被子,只能靠着自身的体温御寒,她能帮一时便帮一时。
“你才几岁,还叫人家臭小子。”宗继登时失笑,接着便是有些责怪霍存使的小心思,“搬个火盆来做什么,一会儿暖和惯了,你叫我再冷下来怎么挨?”他面上不赞许,心里却不是滋味。他知道,她是全心全意想让他好过一些的。
下午还有一场鞭刑,左右年懿川还没带着东西回来,霍存就哄着宗继先吃了饭,不要干等,好歹休息一会儿。
待到宗继被从刑场带回来的时候,已经又是衣衫褴褛了。新的血液覆盖了旧的血迹,他腿上有几道格外深的伤口,被两个人搭着肩膀架了回来,看起来这几日走路是费劲了。
霍存想一想他一日受刑一日服役这样的磋磨,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今日皇帝陛下的叹息可是太多了。宗继何其有幸,能把陛下这许多的无奈都赢了来。”宗继气喘吁吁,还有心思开玩笑。
“歇一下,快写信吧。墨我给你磨好了,一会儿又该凝固住了。”霍存回想起这一整个下午,宗继不在时她都是重复不停地磨着这一砚墨,原本完好的一截点金徽墨已经没了一小半。天太冷了,墨化了就又立刻凝固住,她不知不觉滴进去好些眼泪,才勉勉强强做好了这活计。
此间燃了一下午的火盆,即便是漏风漏雪,此刻也是暖烘烘的。或者说,宗继那灌进不少寒风的心,此刻暖烘烘的。
听到这话,宗继才顾不得歇息。霍存已经耽搁了一个下午的功夫在这处陪他耗着,堆积的那些公务又是要处理到深夜不说,停留时间也会引得年佩功那一起人说三道四,猜忌疑心。年懿川这边就算再配合,也只是放任霍存留下不敢认,不可能瞒过写信之事与探视时间长短。
他跪坐在矮小的旧木桌前,提起笔来蘸了一点墨,开始断断续续地写字。时而千言万语下笔如飞,时而思索良久,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语句。
其中内容,不过是一半对自己情况报喜不报忧的简述,一半对母亲的嘘寒问暖以及自责之语。不过有儿子的亲笔信,不管内容如何,总能让一个母亲安心一些的。
日头西沉时,天空飘起不小的雪花来,天色显得更加黯淡。走廊的墙壁上,已经掌起了火把。
此刻在宗府深家大院里躺在病榻上的宗郑氏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张开苍白的唇,阻止了去喊御医的侍女,一半有郑家人妖冶、一半有宗家人温润的气质的眼睛,透露出了一些莫名凌厉的寒光,一闪即逝。
她要了一碗热水,开口便是询问:“可有随光的消息了?”
“陛下今天下午亲自去探望了,听说现在帝辇还原地停着,这时候还没走呢。有陛下的照拂,夫人大可放心吧。公子他会没事的。”身边丫头半真半假地应答道。
她面上仍然一片愁容,眼里流转的光波却似乎在担忧之外,还有旁的什么复杂情绪。
年懿川打点准备恭送圣驾时,在大理寺门口帝辇旁边竟然看到了冒雪而立的红衣少年。
他想,那应当就是回来几日就带来满城风雨的郑家儿郎郑无止了。
不知怎的,隐隐是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霍存拿着宗继的信,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出去的路。她回想着道别时最后的一段对话。
“陛下对不起。”宗继把刚写好的信郑重地交到霍存的手上,沉默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开口。
油灯微弱的火苗把黑乎乎的影子投射在他俊朗却憔悴的脸上,寒风吹着,光影摇曳着。
霍存白皙的手指冻得发红,仔细地接过那不用吹墨就即刻干了的万金家书。
她起身,转身,缓缓走出此间牢房。铁锁叮当间,她平静地说道:“宗氏是对不起霍氏,可是你宗继,没什么对不起霍存的。”
言毕,她没再回头,穿着有些单薄的便装衣衫走了,狐裘留在刚刚坐过的地上。
宗继看着她在视线中消失,低头盯着那狐裘,喃喃道:“是么?真的没有一处对不起的么?”
他面对的,是霍存的真心。
回去之后,霍存在第二天上朝时果然因为送信一事又挨了一顿数落。左右骂都挨了,她一不做二不休,下令京城所有监狱添上火盆,其中用心不言自明。
一众中立的帝党与宗氏的政敌气得差点吐出血来,却是因为霍存的话堵住了嘴。
“所有费用,朕自己的私库里扣!”
那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女帝,斩钉截铁的话语里,带着天潢贵胄特有的骄矜,还有少年人才有的不顾一切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