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无忧无虑的端木俍，也是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她娘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儿，给她取了个小名惊蛰，就血崩而亡了。端木大将军与亡妻感情甚笃，自此后便没有再娶，自己又当爹又当娘地把独女拉扯到三四岁，后来边境实在是不太平，刀光血影的不适合小孩子生长，他一个武将也没能力把姑娘教养妥当，便送回了京城让他老母亲帮着带，没几年端木老夫人也亡去，彼时端木俍已经跟霍存成了密友，大将军便没有再惊动其他女长辈，让端木俍跟着霍存一起生活学习了。按理说有端木俍陪着，霍存应当不缺伴儿才是，只不过两个丫头都性子太野太跳脱，又被霍征宠上了天，不好管束，师傅都不知道气走了多少个，先皇先后这才费尽心思地给霍存另找伴读，后来张映熙没来两天暴露了本性又被送回去，最后宗继以状元郎的身份接过了王太傅的身份，才都停当下来。

端木俍也是从那以后不愿意跟霍存一样受宗继那么多管束，才养成了四处云游的习惯，借着恩荫的便利讨了一个三法司衙门捕头的名头方便走动，走遍了许多地方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尽管任性了些，但是也做下不少保护百姓匡扶正义的好事，再加上端木大将军骁勇忠义名满天下，独女小将军原本就带着光环，天下人对于她的风评都不错，比起霍存这个被架空的皇帝都不遑多让。

端木俍这样还算是她身边人中算是圆满的了。

京娘、解春这样的人自幼便被送进宫里为奴为婢，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残酷的筛选淘汰才能走到今天这样人前显贵的一步。

也许也并不是只有她身边这些相识亲近的人命里残缺，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哪个人不是这样的苦捱呢？

想到这里，霍存也就释然了。

这里失去的，往往会在其他地方补偿回来，只要自己过得问心无愧，便不会比任何人差几分。

而面前的何宾白呢，他又将如何救赎自己？

霍存没打算给他太多帮助，也没打算故意与他为难，一切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天下穷苦困厄之人多得是，她即便身为皇帝，又哪里能够一一帮扶得过来呢……

于是原本想另起话题的霍存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话，等待着何宾白的反应。

能够在逆境中生存下来，何宾白即便是文弱，也必然是个聪明人，现下霍存已经沉默了这么久，他自己那些惊惶、痛苦的感情也已经被控制得差不多，他深吸了一口气，以自己最好的状态面对不远处慵懒悠闲地斜坐着的君王。

“陛下已经查到了荀古案的牵扯了吧……”

“是，当初处置的时候，朕还真是没想到，小小一桩荀古案，竟然能在事后给朕惹出这么多的事端来！”

霍存语气中带着睥睨天下的气概，尽管是纠集军队谋逆的案件，到她那里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至今余波翻动，她也依旧是轻蔑的。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的靖州守备，便是姓缪。没错，我原名是缪又白，那靖州守备，正是家父……”何宾白谈起父亲的时候，面上多了一层孺慕之情，但是基调依旧是家破人亡的伤悲。

霍存的注意力却被“靖州”这两字吸引了。

当初宗继更改最终处决，判定诛荀古三族的时候，看中的不就是靖州那块位置么……

尽管对于谋逆大罪来说，这样的处决其实也是他们罪有应得，但是宗继的动机还是不容忽视的。尽管她知道宗继心中野心欲望从来不小，可那都是位极人臣的抱负，不是什么不臣之心，在霍存的眼中，她的太傅一直都是一丛青竹，风来时会摇曳，会飒飒作响，可是从不曾折断自己雅韧的身段气度，人也是从来素淡。

可是现在，随着越来越多往事的流露，她的认知也愈发理智成熟，她渐渐觉得那竹的比喻不大适合真正的宗继了，那只是他十分有限的一面。现在霍存愈发觉得，宗继一条青龙，从前意气风发时便是腾云驾雾，在九霄之上施云布雨的凌厉，如今败落，就是盘踞起来随时伺机重新凌空。

龙是瑞兽，古往今来受人崇拜，但是龙也有一个很不容忽视的特点，它们的本性是贪婪的。

就像是宗继这样的政客，绝对不是只谋求一己私利的奸佞之臣，绝对是心怀天下，有大格局、大包袱、大胸怀之人可是这类人也是不择手段的，深谙官场之道，绝不是刻板保守清白的儒生，相反，善于钻营，乐于攀升。过于冷静，什么事情都计算的清清楚楚，这也意味着精明，甚至是功利。要想实现抱负，首先要手握权势、令行禁止，要想位高权重、屹立不倒，必须获得君王与上司重用倚仗，于是展露才能与积攒实力便成为了走上这条路之人必然选择的第一步。

还不够强大，尚未立于云巅之上的宗继，需要像其他汲汲营营的官员一样，奔走于拉拢势力，寻求支持，积攒实权，所以那些排除异己、兼并弱小的行径无可厚非。

可是这些终究太过现实、太过冰冷的东西。

这与给她美梦的温情至极的宗继是完全不同的两面。

她仰慕英雄，尤其是宗继这样能屈能伸初心不改的英雄，但是她说不上热衷权术这些东西。

在她心目中，那些都是为了自身成长、捍卫河山必须习得的东西，并不是她心中所好。

可是与宗继而言，权术已经成为使他热衷、使他获得刺激的罂粟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实权天下听其号令，翻手覆手之间轻易能够决定大小官员的任命、家国政事的处决……

他没有被冲昏头脑，可是原本只是追求结果的他迷恋上了这并不十分干净的过程。

霍存理智上能够接受，可是性情上却并不全然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