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继就算再怎么傻，这会儿也该明白过来霍存现下是讲不通道理的了，他不仅没有任何期望劝服霍存，没准儿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何况他本就是识时务者，这一番坚持争辩不过是为了把霍存给骂醒。

可惜不能如愿。

他忽然间如堕深渊，只觉背后阴风阵阵。

霍存却没有再继续疯魔下去，她仿佛刚刚一阵鬼上身，如今又突然正常了，来回切换毫无阻滞。

远远站在一旁的京娘低眉顺目的，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来人，送宣君回召宁宫去，好好养伤。”霍存十分平静地站直身子，微微扬起下颌，面色平淡地吩咐道。

立即有两个内侍上前来左右一边一个扶起木然的宗继，在转身走出去之前，他忽而笑了，鬓边几丝碎发随着乍起的冷风肆无忌惮地飞舞着，衬托着他狼狈的神情，此刻的宗继，就像是那日朝堂上被降旨废黜，散发戴罪时候一样的凄怆悲凉，甚至更甚当初。

当初不过是没了虚名，他能力不曾失去，帝王的宠信也不曾失去，足可以卷土重来。

可是如今没了霍存的放心任用，即便有再多的荣华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过眼云烟，残砖碎瓦罢了。

“呵，呵哈哈哈，陛下这是禁足的意思么？偌大皇宫，于宗继而言都是监牢囚室，出不出召宁宫的大门，又有什么所谓呢？陛下不需费心了！”

宗继猛地甩开了那两个名为搀扶实为钳制的内侍，牵动了伤口也顾不得感受那疼痛，留下最后一个凄凉又嘲弄的笑，敛下神情自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八年相伴，陛下今日是要恩断义绝了。”

虚空之中，又想起那清朗的声音，就像玉块撞击发出的琅琅之声，又仿佛清风飒飒拂过竹林。

尽管话的内容决断至此，她却不在意，像是完全没听到似的，思绪随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声线飘远，回到了从前两人亲密无间的朝朝暮暮。

“小存，今日的五百个大字写完了没？”

“小存，怎么又偷跑出去野了？幸好皇上皇后没发现，下次为师我可不替你瞒着了。看在你好容易背过了道德经的份儿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小存，手伸出来。”“诶呀，别打……太傅，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太傅，下回我一定乖乖学易经！太傅，饶我一回嘛！”

“小存，……”

霍存一会儿哭笑不得，一会儿若有所思的，简直就像是得了癔症。

幸而没过多久她就正常过来，一下子目露凶光，狠狠地盯着前方，仿佛眼前有什么猎物一般。

“宗继，你别想断个干净，你我，不死不休！”

默默在一旁见证的京娘不由得叹息，陛下这是好不容易认清了对宣君一直错认的感情，还没来得及抽身，又把在端郎那里受到的刺激转移到了他那里，若说从前她对于宗继的执着还带几分小女儿家的缠绵，如今恐怕偏执更甚，却温情无存，只剩下帝王家的阴骛狠厉了。

这份原本就荒唐错付的感情，如今怕是全然变质，成了帝王看中之人不容觊觎的疯狂占有欲了。

就算她不爱，她也决不放手。

京娘在担心霍存有些走火入魔之余，还看了隐蔽处藏身的赵缜一眼，满是感慨。

赵缜感受到了来自京娘的眼神，知道她并非恶意，回以勉强一笑。

她，又能如何呢……

来仪宫，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原本一直随着主人一样低沉隐忍的宫殿一下子敞亮了起来。

一个普通宫人打扮，相貌却跟坐在上首的向开朔一模一样的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中央，向开朔轻轻一招手，他便迅速会意，起身到向开朔身边去，上了台阶之后重新在他脚边跪好。

向开朔压低了身子，凑近到那人的耳边：“虽说还是有痕迹，不过这人皮面具短时间内骗骗一般人也就够用了，今晚千万别掉链子，若是事成，重重有赏。”说罢，他一手拍到那人肩膀上，看似稀松平常的一下子，却叫那人身子肉眼可见的往下沉了一下。

“主上，您何必亲自动身冒险？我等在宫外行动岂不更加自由一些？”

“与人合作，须得首先拿出诚意来，你说是不是？”向开朔面对那人的提议并未恼火，左右都是为了他安慰考虑，毕竟之前他一直蛰伏，从未亲自出面过，大计在前，不能轻易暴露。

他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把目光放得远了些，直直看向敞开的殿门外的景致。

“你们且放心，今日上元灯会，热闹得很，大隐隐于市，便是再有本事的追踪者，也难以在取消宵禁的晚上有什么收获。”

“今夜，怕是皇帝陛下也要出宫去与民同乐呢。”

他极富磁性又低沉的声音此刻却是轻轻的，就像一片羽毛落地。

理政殿，听腻了大臣阿谀的霍存仿佛是背后被人念叨了有感应一般，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她如梦初醒般从百无聊赖的神游中回过神儿来，就又听到了面前大臣小心翼翼的恭维话。

“这几日郑家兵变联动起的大小势力都已经被各地卫所给连根铲除，沈丞相的江南亲军也是出了大力维护朝廷，此番陛下天威大盛，天下无人不心悦诚服，就连一向只管打仗鲜少发声的锦州都亮明了态度，陛下亲政之路可谓是更上层楼啊！”

霍存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突然间内心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最初的那几日大雪成灾，她都不是为了收拢权力，连专心诚意想要赈灾抚民都寸步难行，这帮大臣看热闹的看热闹，更有甚者竟然还根据这人力不可控制的天灾指责她德不配位！

可是这才过去多久，转过年来，这群见风使舵的人就因为她大刀阔斧的几个动作给震慑到了，纷纷表现出为她马首是瞻的姿态来当真是可笑，叫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