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侍分不清郑无止话中所指，早就被无数个“他”或者“她”给绕晕了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没办法再接下去，只好悄不做声地陪着，若是郑无止有个什么不痛快了，打他骂他两下，也好歹能消消气。

郑无止却不是一个靠他想的这样出气的人，反而不会觉得一个人呆着有什么受了怠慢，更加不痛快的感觉，他重复再三让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下，他自己一个人带着就行，宫人们拗不过他，只好纷纷退去，只是随时准备着酒水茶食，以备万一，在主子有需要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供应上，决不怠慢。

落了单的郑无止一个人缩在墙角里坐着，双手抱膝，下巴抵在交叉抱臂的小臂上，十分的安静，那一身寻常时候随风飘扬的红衣此刻也是熨帖得很，一动不动的，跟主人一起陷入了沉思，往常跳动活跃的艳丽火焰此刻正在安静燃烧，生命光阴还在一往无前，可是少了想要照亮的人，不过是虚度，是蹉跎，是消耗了。

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寂寞。从前独来独往惯了，曾经那样的经历也叫他对外人提不起什么信心来好生往来，一个人不用理会那些复杂的关系利害，也挺好。可是尝过与人琴瑟和鸣的甜头之后，便不一样了。他喜欢看霍存的一颦一笑，喜欢哄着霍存开心，喜欢像逗弄猫儿一样故意捉弄她，喜欢和她一起做的一切事情，哪怕是与她分歧与她争吵，都分外有生机。

他这才明白过来从前习惯一个人，的确独善其身，但是却太过死寂，人生索然无味。可是尝过爱恨的酸甜滋味之后，他却又被这无定无常的感情给吓怕了，霍存对他时冷时热，叫他冰火两重天随时交替，他真的是累了倦了，如果她对于宗继还是这样难以决断，他再自作多情下去又还有个什么劲儿！

殊不知，霍存现在这样别扭着，就是希望他再向前多走一步，等着他坚定的表态。

她已经为了他即将告别长达八年的师生禁忌之情，甚至不惜装一次糊涂，不去认真想认真追查当初扫灭郑家一案中郑无止到底有没有动过什么心思甚至手脚，霍存已经开始准备自己对于郑无止的专注了，不过天意弄人，一次酒醉竟然出了如此疯狂失控的事情，身体上的纠缠联系叫她再一次重新面对自己与宗继尚未散尽的深厚感情，又一次失去了判断感情性质的能力，在爱情之外，又因为冲动，因为习惯，因为关系的发生，再一次剪不断，理还乱。

可是两人都在这个时候闹上了别扭犯了轴，谁也不肯退一步海阔天空，谁也认不清对方的心思，又没有一个明眼人看得明白，即便有也是劝不过来……这两人的感情还真的是应了杨万里那首诗：“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好不容易见着点儿亮光，立刻又有一座大山挡在前面，

求而不得使人嫉妒，嫉妒使人疯狂。

一个个绝世的英才陷入这个吃人的圈子中，失去控制、被欲念操控的巨大力量难保不会释放出强烈的无差别攻击……

可是人世间并没有一个洞悉一切力挽狂澜的上帝。

人生后来的走向，都是由于人当下的每一个细微的决定共同影响造成的。

又一日下了早朝，又一日平静无事。

霍存还是像近来习惯的路线一样，先去了祠堂。原本想要过去跟霍存谈心，与她好好理一理现在乱麻一样的思绪与关系的宗继见她去向，脚步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活活定住一样，停在原地不能再挪动半分。

祠堂之中，似乎有什么令他极度不愿面对的事物或者极其不愿意回想起的记忆，他实在是心理障碍严重起来，无法靠近。

祠堂内久久弥漫着焚香的气息，虽说有点儿呛得慌，但是令人凝神静气，效果奇佳。霍存在近日烦闷的时候就喜欢到这里来，全红实木跟金丝楠木皆有使用的祠堂供奉处，常年飘散着一股清香的气息，那便是百草，是老树的气味了……

可是这些交叠多管齐下，还是不能顾让血气方刚的皇帝陛下摆脱焦虑，沉稳安静下来。

她下拜的时候动作已经非常流畅，轻车熟路的，甚至比当年父母兄长皆健在的时候还要规范。

往者不可追，直到失去之后，霍存才知道过去那些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是在欠债，所有的不珍惜，都是在给当下留遗憾。

此时此刻，她无助得很，多么希望能够有一个足够她信任依赖的肩膀，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出现为她遮风挡雨，希望有一个人能够陪她共面艰难、一往无前。

可是这件事上让她迟迟不能走出阴影的恰恰还是宗继，这个世上唯一满足这几点的人，她存世的唯一的师长。

有苦不能诉，自然是只能对着父母亲的神位来说说话，送送花，借此排解一下心中郁结。

“母后，今日小存又来打扰您了，您说，将来的路，我到底该怎么选，怎么走？”

“我从来没想过会把身子的第一次交给哪一个人，这样的仓促，无论是谁都不行……可是上天偏偏要捉弄我啊，让我还是这样草率地失却了洁身……”

“如果宗继愿意让一步，与我和颜悦色地过日子，对我负责，那么往后余生，我愿意接纳他所有的不安分之心，两个人一声相敬如宾，怕就怕两人天生命盘不和……”

“倘若郑无止愿意上前来给我袒露一下心迹，亲口告诉我他不那么在意这件事情，那我也不会选择与他冷下来这么长时间……”

“母后，母后，您说过我是皇家贵女，是天生就落在万里锦绣河山上的一朵盛放的明艳的花儿，即便不唯唯诺诺委婉含蓄，那一身的谈吐气质是不能丢的，那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的可见家教深浅，家底深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