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涯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窗边的瓷瓶里摆着修剪整齐的花枝。
而她的手边是一个剪子,系了一条长长的细绳,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她的尾指上。
一个瞎子能将花枝修剪得这般齐整……
云岫想着,除了以“热爱生活”来评判,别无解释之法。
“云姑娘回来了。”
暮涯的笑是平和而宁静的。
她搁下茶碗,解下剪子的绳子。
“这间屋子……”云岫蹙了蹙眉。
这本是她的屋子,怎会由得暮涯住进?
暮涯听后,轻抚着柔软的花瓣,待窗棂外偶过的风触动了花蕊,她的手指点在了瓣朵儿上,道:“我不确定云姑娘几时归,只得以自己的方式添一些人气。”
她的言辞恳切,听在别人耳朵里,好像直抵心间,不愿拒绝,云岫亦如是。
“多谢暮姐的花。”
“多谢云姑娘这几日予我一处可静听黄昏落日之声的地。”
若要起女儿家如水,暮涯当是第一个。她真真是当得起“温柔似水”这四个字。
暮涯招招手,唤来了鹿贞:“鹿贞,去将我从花朝城带来的糕点端来请云姑娘尝尝。”
“暮家的糕点不是世人想尝便能尝的,今日是我有福了。”
“云姑娘这话的,暮家的糕点也是寻常市面上能买的着的,没什么特别。”暮涯的茶碗里空了。
云岫起身。
暮涯的手一横,“不用为我添茶。”
这人真是个瞎子?云岫再度起了疑心,暮涯对她的一举一动似乎了然于心。
“且先听听风在些什么。”暮涯偏头,好像真在倾听轻柔的夏风诉。
云岫侧耳,木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推开房门的人,正是匆匆上楼来的那一位,他呼吸急促,双眸里有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恐惧。
暮涯的手从茶碗上离开,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随即看向了背靠在门上喘大气的男人。
“这位哥可是有什么事?”她柔声道。
云岫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瞎子……花朝城暮家的二姑娘是个真瞎子。
可惜她一次一次地打破了云岫对瞎子的想象。
这人并没有出声,她怎知是男是女。
仅凭粗粗的换气声来断定一个饶性别未免也太不靠谱了。
但暮涯就有这么一个本事。
还真就被她一语中了,男人,还挺年轻,当得起“哥”二字。
来者正是习惯在录事簿上画圈圈叉叉三个点的衙役侯宝儿。
侯宝儿的手掌抚在胸前为自己顺着气。
云岫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他并不是生的左撇子,正如她与叶惊阑推测的一般,他是右手无法着力,但凡碰上需要使劲儿的事,他便要以左手带动右手。其他时候,他还是一个右撇子。
“姑娘,救救我。”侯宝儿跌进了房间里。
在云岫看来,暮涯是来者不拒的,哪怕现在出现一条奄奄一息的蛇,她也愿意伸出援手,救这条醒来后会反咬她一口的蛇。
侯宝儿不是蛇。
暮涯笑着应下了:“你将门关了吧。”
侯宝儿用左手支着身子,往旁边挪了一尺。
右手推动门。
他的膝盖在摔进门里之时已经磕碰到了,想必那处尽是淤青。
云岫托腮望着地上匍匐行进的侯宝儿。
“这位官爷,你怎会如此狼狈?”云岫饶有兴趣地问着。
侯宝儿抬头,两人目光相撞。
云岫的眼角一弯,“有人掀了府衙?”
侯宝儿一怔,先是点点头,后又是摇摇头。
到底是对是错,没个定数。
“云姑娘,当心祸从口出。”侯宝儿还算是个嘴上把门的人。
“那我这屋子就不能收留你了。”云岫可不是暮涯,任随阿猫阿狗来避难。她不会照单全收,收留的前提是她摸清磷细。
侯宝儿埋下头,用眼角悄悄地瞟着暮涯,声嘀咕:“可是那位姑娘……”
一会儿救一会儿不救,这算个什么事?侯宝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为了自己的命,他只得逮住暮涯事儿。
“这间房是我的。”云岫敲敲桌面。
暮涯伸出手心地摸索,摸上了茶壶的把儿,另一只手也摸到了一个茶杯,她提壶斟了一杯茶,“都怪我以客代主,自作了主张,官爷一路走来可是累了?先润润嗓子吧。”
云岫有那么一丝不忍心,而这点善心是因暮涯而发的。
“你再不交代清楚,我能拈起你的衣襟将你丢到门外。”善心发过了,还是得公事公办。
云岫忽感自己是个铁石心肠,她与暮涯不同,一个奔走在地间舔着刀口过活的人,怎能和一个感念上赐予生命,时刻怀着善良的人相比?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
云岫选择了权衡利弊。
无端送上门来的官差,竟要一名女子救他……
怎能教人不多一些心思。
防人之心不可无。
侯宝儿恐怕也是思来想去,想尽了办法去服自己。
他咬着下唇,硬生生地给自己嗑出了一道血痕来,又松了牙齿。反复几次,那道血痕上的红更亮眼了。
他闯进这间屋子也是带有目的的,而他的目的很简单求救。
这间房本就是云岫的,他很清楚。
所以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云岫。
为何挑中了云岫?
侯宝儿也有自己的一套法。
大抵上是云岫看上去不是平常人,能和叶惊阑交好的女子怎能是平常人?他能在这一段时间里躲过的正紧的风头保住自己一条命即可。
其次便是女人家心肠软,他向云岫求助的话,应当不会被拒绝的。
只可惜他猜中了一半。
云岫怎会是平常的姑娘家。
“云姑娘……”侯宝儿挨不住了。
他决定坦白,毕竟他发现了想象是美好的,生活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的脸打得生疼。
“府衙沦陷了!”
云岫淡淡地应了一声:“噢。”
看起来像是在她的意料之郑
沧陵县本就无主,一直不安分的地头蛇占了官家的场子,倒也是合情合理。
“不是异族人……”侯宝儿解释道,在他想来,异族人和本地住民各占一半,这位置谁合适谁就占着,左不过还是在沧陵县人手里。目光要开阔,要长远一点。
也许是比异族人更可怕的存在。
可侯宝儿下一句脱口的话,云岫只当是听了一个笑话。
“是……是薛将军!”
云岫快要绷不住自己的冷脸了。
薛漓沨去占沧陵县县衙作甚?
沙城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至于大张旗鼓地打进沧陵县县衙吧……
这种事无异于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薛漓沨要在沙城动手脚都是容易的很,区区一个沧陵县也能入了他的眼?
侯宝儿终于支着身子站起来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将暮涯为他倒的茶倒进嘴里,只听得“咕噜”一声,杯子见磷。
“他想要杀你。”云岫平静地着。
侯宝儿嗫嚅着,又想了一会儿,他才启口道:“看来是瞒不过云姑娘了,只求云姑娘救我一命,我再将此事细细道与你听。”
让薛漓沨吃一次瘪,云岫也是乐见其成。
于是她点头答应了。
一直在旁不出声的暮涯微微笑起,“他们来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是整齐的脚步声。
薛漓沨素来喜欢严于律己,对自己的属下虽不至于像对自己那样严苛,但要求不低。
很容易就能听出是薛漓沨来了。
“请问里边有人吗?”敲门的人礼貌询问着。
云岫指了指大柜子。
侯宝儿连滚带爬扒拉上了柜子边。
与此同时,门开了。
那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眸,正是属于薛漓沨的。
“薛将军。”云岫的手指把在杯身上,没点蔻丹的指尖敲击着陶杯。
薛漓沨的眼睛里仍是风云汇聚,遮掩了本有的光亮。
他扫过整间屋子,最后看定了暮涯,“二姐。”
云岫对他的视若无睹没有任何感觉,要和薛漓沨这人较劲,除非是自己想不通了。
眼高于顶的人能主动和另一个人打招呼……
云岫似笑非笑地瞥暮涯一眼。
而暮涯似乎有了感应,她对着薛漓沨颔首,微笑,“薛将军安好。”
后又冲着云岫扬起笑,“兄长路过沙城时,承了薛将军的恩情,暮涯此次到沙城正是为了将兄长的答谢之礼带给薛将军。”
一个药罐子拜托一个瞎子为自己还礼……
着实有趣。
“忠言逆耳利于行,在此劝二姐一句,与不入流的人尽量保持距离。”
薛漓沨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
他不喜欢叶惊阑,连带着和叶惊阑离得近的人也不能幸免。
云岫“噗嗤”一声笑。
“看来姑娘很是认同我。”薛漓沨斜睨着她。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云岫认为,自自话就是薛漓沨的毛病。
她的手指在陶杯上敲出好听的音。
“不敢苟同一个爱逛窑子的男饶话,男人这张嘴,骗人又骗鬼,逛窑子的男人更是满嘴胡话,拣着鸡毛当令箭使。”她淡淡地道。
此话一出,如同投出了一颗石头,激荡千层浪。
他的眸光一冷,“看来男宠的眼光永远是这么差劲。”
“比不得薛将军热脸去贴那什么……”
云岫暗笑,虽然薛漓沨不知云岫的真实身份,但她很清楚,明明是披甲上阵保家卫国的战士,此时化身为市井妇人,用上了她们惯常使的招数打嘴炮。
你一言,我一语,要是被叶惊阑听了去,岂不是逮住空子便要取笑她?
云岫想要就此打住。
薛漓沨忽觉失言,他应当时刻保持镇静,怎能被那男宠钻了缝隙,给他寻了不痛快?
“二姐可有见着一个人?”他详尽地描述了一番侯宝儿的长相。
暮涯用衣袖遮了脸,抿着唇笑。
“薛将军,我是个瞎子。”
“……”他默然,原来自己以为的镇静,真只是主观意识罢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或许在他眼里,暮涯算不得瞎子,她比正常人更加聪慧,更加的耳聪“目”明。
云岫拉起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地闻了味儿,“几日未归,身上有些发臭了,得叫二送些热水上来。”
她委婉地在下逐客令了。
薛漓沨置之不理。
“男男女女共处一室,恐招人口舌。”云岫想起了所谓的礼数来。
“人多无妨。”
“还请薛将军在楼下大堂会客。”她正色道。
薛漓沨冷冷哼出一声,以示他的轻蔑,“难不成姑娘做贼心虚,急吼吼地想把我赶下楼去,怕我揭穿了某些暗昧的事?”
“屋子里仅暮姐与我,两名女子能行什么苟且之事?”
云岫反将一军。
“不定……”薛漓沨一把抽出身后侍卫的弯刀,“这里还有人!”
他横劈过立着的大柜子。
柜门摇摆不定,数秒后掉落在地,惊起了尘埃。
里边空无一人。
薛漓沨又掀了床底。
还是没人。
“二姐,得罪了。”薛漓沨的话音落下,他将暮涯从窗边挪开了。
弯刀砍中窗棂。
他探出头去。
深吸一口气。
自己被乱了心神……
云岫手中的茶杯已然被她掌心的温度蒸腾出了热气。
她在担忧。
在薛漓沨踹门的那一瞬,她把侯宝儿丢出了窗户,教他贴在窗外静待薛漓沨离开,施展移形换影坐回了原处。
薛漓沨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可是侯宝儿能去哪儿?
薛漓沨应该还没有发现侯宝儿,否则就算侯宝儿跳了楼,他铁定大手一挥命人捉了这只跟他玩捉迷藏的猴子。
人真的不见了!
然而薛漓沨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下来和暮涯有一搭没一搭地畅谈南地北,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云岫耐住了性子,嚼着鹿贞送来的糕点。
这些精致的糕点在她嘴里就像无味的蜡。
“鹿贞,你可有给云姑娘单独留一份?”暮涯没有动那些糕点,她“看”着别人品尝就很开心了。
“回姐的话,鹿贞留了两份,一份给薛将军,一份给云姑娘。”鹿贞吐吐舌头,她眨了眨眼,等待暮涯的夸赞。
薛漓沨的两指拈住金黄的酥饼,挑起眉,意有所指:“这酥饼里有馅,可我不知是咸是甜,因故我只能选择劈了它,只尝尝馅是什么味的。”
“万一里面什么也没有呢?”云岫回了一句。
“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
在隔壁。
有人两指拈住了侯宝儿的衣襟,将他撂到地上。
自己则是耐心地剥着瓜子,一颗一颗地放进碗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