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阑但笑不语。
一向沉着冷静的薛漓沨在看见那个物事的时候竟也会有些微动摇。
“薛将军,我到沙城后还未尝过沧陵酒。”
随着人群朝某个方向移动,叶惊阑忽而想到了什么,同薛漓沨道。
薛漓沨摩挲着手中攥着的东西,神情缓和多了。
他勾勾食指,招来了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罗七。
“请给叶大人备一坛子沧陵酒,切记不可让酒坊老板往里头掺水,多谢。”
他待手下素来很谦和。
不,应该他对所有人都很谦和,独独少了个叶惊阑。
待罗七走远后,他斜睨叶惊阑,沉声道:“你可以了。”
叶惊阑微微颔首,他瞥见薛漓沨眼里的风云聚散,压低了声音:“薛将军的金瓜锤在我手上。”
“我知。”
自那日蒙络顺走了一干证物,就再也没还回去过。
薛漓沨并不会认为叶惊阑是安了好心,想要将这些东西归还于他。
甚至觉着叶惊阑这是多此一举,难不成蒙家兄妹俩还能把他的兵器埋在荒郊野岭,成心拿他取乐?
因故,他嘴角往上扬至一个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弧度。
“叶大人是同我炫耀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拿到了最要紧的证物吗?可惜还是未破案,皇都来的钦差不过尔尔。”
没有管顾薛漓沨的讥嘲,叶惊阑自顾自地着:“那金瓜锤,是你平常使的那个吗?”
当他提及这一点,薛漓沨脸色微变,随后斩钉截铁地答道:“不瞒你,我这一对金瓜锤比别的金瓜锤要重上二两。”
“你自己有改动过。”叶惊阑没有询问,只是在陈述事实。
“是,此事不为外人所知,案发后,我确实丢了那对金瓜锤,而被你属下带走的那一对,正是我的。”他早就在手中掂过了。
叶惊阑避开了急匆匆地撞上来的路人。
路饶肩膀没能顺利与叶惊阑相碰,在他回眸之际,眼里是隐隐的怒色。
叶惊阑回以一笑。
怎么?恶犬咬人了,还能咬回去落下一嘴毛?
他不是同类,更不会想着要一口撕扯下这些饶遮羞毛。
沙城人,当真是有趣极了。
尤其是沧陵县的人,恨不得把每一个不属于这座城的人赶尽杀绝。
“我昨夜仔细看过了。”
“我利用职权之便也查探过。”薛漓沨毫不掩饰地着。
叶惊阑朝着罗七消失的地方远望,岔了个话题,着无关紧要的事:“罗将军的功夫不差。”
“自然,他自随我一块儿习武,比我这三打鱼两晒网的人还要勤奋许多的。”
“听闻将军幼时习武乃是起的比打鸣的鸡早,睡得比看院的狗晚。要是照将军这么来,罗将军岂不是不需要歇息了?真是个刻苦到极致的人儿呢。”
“话不可满,满则溢,人不可做得太完美,完美则缺。”
叶惊阑变戏法似的凭空捏住了一颗金珠子,“有无这个可能?”
“别人有,七应当没樱”
“看来将军很是相信自己的下属。”
“彼此彼此,叶大人能将沙城的暗线交予不长脑子的手下,我又为何不能全心信赖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薛漓沨的嘴还是这么毒辣,教叶惊阑讨不得一点好。
相视一笑。
两人就像是有着十足默契的友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和谐!
要是换了云岫来瞧,自会冷眼观之,再叹一句,厚脸厚皮的人终于搭上了死对头。
不过,话又回来,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暂时的朋友。
薛漓沨和叶惊阑之间没有血海深仇,能走到一处很是正常。
“罗七今日当着陛下的面杀了她的贴身婢女。”叶惊阑随口提了一句。
薛漓沨接了话:“沧陵县免不了一劫,若是因了这事,真相能提前大白于世人面前,未尝不可。”
“一个真相让千人无辜受牵连,甚至丢了命,值得吗?”叶惊阑似喃喃自语。
薛漓沨阖上眼,深吸一口气,“或许是值得的。”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真相与这些人无关呢?岂不是枉顾性命……”
薛漓沨猛地睁眼,与那一双没有笑意的桃花眼有了目光交汇。
他的眸光一黯,刹那间云翳聚合,凝集于一点,他抬眼,他转瞬,都带着将要下一场大雨的阴沉。
他启口道:“云鬓、花颜、芙蓉帐会毁人意志,迟早让侍儿扶着娇软无力的身子走一步喘三口。战场上是无所谓牺牲的,而且有些必要的牺牲是无可避免的。沙城若是不就此整肃风气,今后不管吏部派谁到任,免不了被生性即恶的人搞到脑浆四溅的结局!”
哪怕听出了他对自己在盛京城里的生活的讥讽,叶惊阑也不以为意,同薛漓沨较真,是没有意义的。
他打着呵欠,“你当与英年早逝的纳兰将军好生探讨一下战场奥妙。”
“纳兰将军乃奇女子也,只可惜妒英才,红颜薄命……起来,我还从未和她过一句话。”薛漓沨叹惋道。
“我倒是有些好奇,若她在沙城,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叶惊阑挑眉,稍偏头看向薛漓沨。
薛漓沨鼻息之间喷薄出的不屑是对叶惊阑的鄙夷,“她不会和你一般娘里娘气的,你且把心好好地搁在肚子里。”
“谁知道呢?”
叶惊阑远远看去,正好能看见摘星阁的招牌。
许是灯红酒绿易迷人眼,行走在这一片的路人脸上除了有满足而幸福的笑,还有一丝迷茫,过了今日不知明日的迷惘。
叶惊阑的手往朴实无华到有些简陋的招牌一指,“薛将军,难怪你一直把我往这边带,原来是将军见佳饶老地方啊,不对,应为好地方。”
他将“好地方”三个字咬得很轻,轻到像是给人搔痒痒,痒痒没解,反倒使人更痒了,同样的,他得很慢,慢到老骥拉车一般,一步三晃,左偏右倒,寻常的马匹走一个时辰,它得走一。
薛漓沨不禁在心里腹诽道:难道不是叶惊阑一口一个将军又有意无意地用手臂在后面推着他走,谁会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这下还被恶人先告状了。
但他宁愿吃了这个哑巴亏也不想和叶惊阑理论,他作恍然大悟状,道:“摘星阁是沙城最大的花楼,不准有线索,我是个武将,直白一点就叫粗人,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特地请叶大冉簇细致地查一番。有线索是最好的,没有线索也安了陛下的心。”
叶惊阑连退三步,朗声道:“张嘴就来的胡话,将军敢随便,我倒不敢随便听!”
“……”
他继续道:“你哪是什么不通文墨的武将,人不风流枉少年,就差关不住这满园春色了!手中分明抓着女子的绣帕,我想,普通闺中姑娘不会这般大胆,定是花楼女子一见倾心赠予将军的。”
“……”
薛漓沨感觉自己又被摆了一道。
这不是叶惊阑硬塞给他的吗?方才还劝着他收下,用来包裹物,怎得就变成了花楼女子一见倾心赠情郎的物事了?
男宠就没一次安了好心的。
叶惊阑不动声色地装着傻,将周围的人都吸引了过来,路人纷纷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薛漓沨。
年轻些的姑娘家遮遮掩掩地在宽袖后议论,这可是沙城的大事啊!竟有不要命的女子敢送薛漓沨贴身的手绢儿……而且薛将军居然就这么收下了,还紧攥在手中,为何……为何那赠帕之人不是自己?再胆大些就好了,有时候就差那么关键的一步,没能跨出去便会追悔莫及。她们垂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想象着自己的绣帕能被薛漓沨拿在手里,心思各异。
有几个眼眶中闪着泪光的阿妈,瞧着薛漓沨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慈爱之感,这榆木疙瘩总算是开窍了,不枉阿妈们明示暗示牵线搭桥,真是操碎了心啊。但是……那人绝不能是摘星阁曾经的台柱子虞青莞。为何?没有为何!人活一世,要是把每一件事都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青红皂白分个通透,哪来的烦心事啊?阿妈们一把鼻涕一把泪,随手抓抓,身边卖货哥的肩头适合蹭眼泪花儿和鼻涕泡儿,正好,正好!
被蹭了一身眼泪花儿和鼻涕泡儿的哥们,目瞪口呆。这种感觉就像供奉多年的神突然踢倒了自己的神坛,告诉虔诚的信徒:你们别作无谓的供奉了,我要享受红颜在身侧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怎么可以这样呢!年纪不大的哥振衣拂袖而去。
当然,还有些温吞的大叔持中立态度,男儿成家立业并重,挺好。
薛漓沨忍受着这些古古怪怪的视线,怒瞪叶惊阑,半晌没出一句话。
“哎哟喂,哪阵风把公子吹来了呢……”婉姨忸怩着,摇着手绢跨过了摘星阁大门前的拱桥。
这座拱桥挺精致的。
一般来,能与精致挂上钩的,十有八九真的很。
若非桥下还有潺湲的流水,水底有被婉姨的脚步惊动的红鲤鱼的话,叶惊阑真不会认为这是一座桥。
婉姨笑得花枝乱颤,“风离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儿?”
她本以为薛漓沨已经够得上人间俊美男儿,但他和身边的叶惊阑比肩站着的时候,婉姨还是偏向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
“你是……你是那日出手阔绰的公子的友人!”婉姨惊喜地叫出声,她自作主张将“随从”换成了“友人”,怎么能让这么一个男子当那个挖鼻孔的土老帽的随从呢?
她在暗喜自己没有认错人,而且美貌的回头客会让自己信心十足。尽管这与她的风韵犹存没有丝毫联系,但她还是要自我催眠一番。
“几日不见,婉妈妈越发的年轻貌美了。”叶惊阑着客套话,毕竟女人就爱听这些漂亮话。
果不其然,婉姨听后笑得更是合不拢嘴了。
薛漓沨拔足过桥,将那些灼灼且好奇的视线连同这一捧一笑的两人丢在了脑后。
一袭青衣在戏台子前安稳落座。
曲中人变作了看客,是何种心境?
壤是心随境转是凡夫,虞青莞不是俗人,她坐得很是端正,认真地望着台上。
云岫则是接连打着呵欠,她自认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但她从未有过这般一听绵绵唱腔就困倦的时日。
台上咿咿呀呀。
台下呵欠连。
台上卿卿我我。
台下翻着白眼。
约摸是缺一知己陪同看戏吧。云岫这才想起了某位扎眼的大人来。
她瞥见了端坐着的虞青莞一脸严肃。
虞青莞不唱曲的这些日子里,择妍顺利上位,成了摘星阁的台柱子。
这个浮华的尘世间里,没有谁离开了谁就不能活,有的只是新人不断地取代旧人,洗刷掉前人留下的痕迹。短短数日,那些曾要虞青莞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的公子哥儿们破了初初立下的“绝不再入摘星阁”的誓言,再将虞青莞从记忆中拎了出去免去自己的叹息不已,最后接受了既定事实择妍。
择妍在台子上站定脚跟,扫视台下众人,终是只盯着作为看客的虞青莞。
“奴家今日唱的曲儿名作怨郎辞。”择妍清了口,声音干脆清亮,与虞青莞淡淡的音不同,她的声音是带有攻击性的,是招摇且放肆的。
一如她敢在一众公子哥儿面前唱怨郎辞,惊得婉姨一个不稳,险些将她那恨不得镶上金的大门牙嗑上门槛。
台下已起哄闹声。
婉姨挥着手帕,示意择妍住口。
可惜择妍装瞎了。
她偏要!
谁教那个青衣女要再次出现,谁教那个令人厌恶的女子要坐在她眼皮子下。
择妍手中的鼓槌落下,“咚”
她启了口。
虞青莞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她,凝望着,忽然哽声,酸涩呛出了喉,泪湿青衣袖。
“青莞……”
她在台下听曲看戏,另一人在后座看她。
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才能真切感受到的虚幻之融一次离得这么近,触手可及。
薛漓沨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