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雨。
她踩在微润的泥地上,数着自己的步子。
普之下,万物如尘。这是她回看来时之路,眺望远方的感慨。
她拒绝了鸦黄和蒙络想要跟随的好意。
走一段,歇一段,她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清楚到每一滴流淌在血管里的鲜红液体流动的速度,是否走到了分岔路,她都知道。
靠在嶙峋怪石上,淡然一笑。
云岫望着远方的青山,碧波,蓝,似乎一切如常,一切都在按照上设定好的轨迹行进。
她自己亦如是。
她很想抽身,走出迷谷,去寻找花钿留下的谜题答案,但她不能,窥探往事已是让她快要成为一个空壳子,尽管表面如常,虚浮的内里教她自嘲了好一阵。
她又一次把上腕脉,这几日里,这个动作就快被养成习惯了。
平稳而缓慢。
云聚,暗,似有雨。
壤是晴带伞,饱带粮。云岫觉着,古人诚不欺她。
山路不是特别难走,却是让人走了一程又绕到山后再走一程。
“姑娘,这里不大欢迎外客。”
他只有在见到云岫时才会出声话。
云岫听得这悦耳的嗓音,不由得抬头,一礼,道:“苏大夫。”
那个自称不是悬壶济世之医而是堕入无间的魔的大夫。
“我,不治。”医者瞧病讲求“望、闻、问、潜,观其面色,唇色,再念及那日刚到迷谷时他悬丝把过的腕脉,苏翊还是轻轻摇头,“姑娘,心愿未了,不如先去了了心愿吧。”
他拂袖,往回走,与云岫擦肩而过。
山风太急,扫进了他的心境。
只一眼便能看出他腰上的羊脂白玉不菲价值。
云岫深吸一口气,平和自己的心情。
终归是医者仁心,苏翊虽不愿意破了誓言,但他还是每日送到了续命之药。
真真只能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他背过身的那一瞬,叹了一口气。
手掌展开在眼前,五指尽数伸展,就着光,他凝望腕上一线深红。
医者,无法自医,何其悲哀。
世人皆传他是心伤难愈,只有他自己知晓,他那如夏花一般的生命,本该是璀璨绚烂,如今只能静如秋之落叶,等待无常来收了魂。
寒初的伤口有毒,他以己身渡了毒,最后没能留下她的性命,自己也入了元清渊下的套。
因故,那日白绫被传旨太监麻利割断后再探过了寒初的鼻息,确认身死,元清渊回头对他的那话,仅仅是一句忠告。
他想仰头大笑,奈何生的性子与狂傲不搭边,他只能偷笑好一阵子。
当年他一筹莫展时,从皇都传出的消息是为了夺帝位赶着归京的元三皇子被途中悍匪乱刀砍死。
正是应了那句“人在做,在看”,免了他想方设法杀皇子,给苏家蒙羞。贼老终于开了眼!
云岫不解地望着那微颤的背影,苏翊在笑……
笑什么?
她垂眸,不自觉地笑起,众生皆苦。
再往前,是孟寒初的长眠之地。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要是平日里,她定是足尖点地,跃起落下时便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芜杂。
荒凉至此。
唯有一条干净平整的径上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医庐破的不堪,想来苏翊自数年前就关了这医庐的门,不再管顾这处是否破败。
茅屋悬在门前的药葫芦失了原本的颜色,竟发出了绿芽芽。在一片荒芜之中,新生的绿竟那么扎眼,就像逢绝境时被给予的名叫希望的稻草,实际上救不得命,伸手拽住却失了本来让自己握住的某处一线生机,反而跌入更深的谷底。
她推开屋门之前捂好了口鼻,仍是被扑面的灰尘呛得不校
屋子里各处陈设维持原状。
案几上是一盏沾了灰的油灯,油灯旁摆着一本册子,翻开了面。那破破烂烂的册子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详细记录了每一个病症的药方子。
她草草翻了几页。
大多是常见病症,如伤寒之症,跌打损伤,想来是苏翊曾记下放在这里,供来此寻不到他的病人自行抄录的。
简简单单的屋子里除了这个案几,便是放在案几前的一把交椅,上面垫了软垫子,软垫子已被虫蛀坏了,落下细的洞,若是用手一碰,定会瞬间朽掉。
墙上有一幅图。
寥寥写意,云深处的山水人家。
难怪苏翊当日会自称“云中客”,他的心一直在外游荡。
她无心再窥视屏风后的风光。
带上门。
她沿着径往屋后绕。
这里恰好是一处崖口,孤坟坐落于此,览尽世间浮华。
墓碑上的字迹深浅不一,应是苏翊自己用手雕刻出的,她半跪于墓前,手心触及墓碑的冰凉。
倏而收手。
她猛然一回头。
果然是苏翊。
他眼尾弯了弯,像是直接越过了云岫,穿过了厚重的泥土看见了那个冷面女子。
他的唇微动。
云岫努力辨识他无声的言语她没有恶意。
同一个死鬼解释……
苏翊嗫嚅着唇,但云岫分辨不了他了什么。
很长一段话,得很快,咬字甚是不清楚。
他的眉头紧蹙。
“要下雨了。”似在提醒云岫,因为这里并无别人,而他也不爱同别人讲话。
云岫识趣地离开。
他在听见云岫刻意踩踏出的脚步声后,舒展了眉,放宽了心。
他不知云岫正站在径拐角处,偷瞄着这里的情形。
他心地撑开手中的大伞罩在墓碑上,以指腹温柔地抚过墓碑上的名字,眼中蕴着些微泪光。
他的指腹抹过碑上一撇一捺,与抚摸情饶脸颊一般缱绻深情,罩在墓碑上的伞正巧将他罩在其中,他跌坐在坟前,眉眼含笑。
笑中带泪,像极了晴里的纷纷雨,只是他没有落泪。
他细细呢喃,如对着情人温柔耳语,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温存。他的手扒住墓碑使自己不因情绪波动而倒地,手腕上的一线深红贴在了冰冷的石块上。
大雨如期而至。
八月的,下雨便是下雨。
豆大的雨珠子打在身上,云岫没有避也没有躲。
这里刚刚好能看见苏翊在伞下坐着,不偏不遥
头上投下一片阴翳。
玄青色的衣角暴露了来者的身份。
她展颜一笑,悄声道:“叶大人来凑热闹?”
“我想不透这破烂的地方有什么热闹可凑。”他压低了声音,手掌落在她的肩头,“倒是你,独身到这里,是怕我先你一步发现了什么?”
“怎会?”
“我以为……你是信我的。”叶惊阑两指间夹着一张纸,纸上与云岫烧尽的东西一模一样,只是字迹不同,这种一笔一顿的写法,有九成把握是蒙络写的。
还是给那只贼精的猴子看了去。
云岫拈住那纸,反问道:“这上面不过是些人名罢了,而沙城之事已成定局,我闲来无事顺手理了理思绪,无过错吧?”
“无过错。”他只得这样答着。
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接着道:“蒙络这几日和你相处的多,没有同你胡些什么吧?”
“整日胡。”那个接了蒙歌的位置满嘴跑马的姑娘和鸦黄相遇之后,院子里可以摆台子唱戏了,一想到这个,云岫有些头痛。
“待蒙歌回来,教他管束一番。”
云岫将手中的纸团成球,掌间凝集内力,再次展开时,纷纷扬扬落下的是残屑。
“不如组个戏班子到花朝城中热闹一番?”
物尽其用,才是最好的结局。
叶惊阑只笑笑,不置可否,或许在他心中,也认同了云岫的想法,三人一出戏正好给浅雾袅娜的花朝城驱散了绵绵雨季带来的愁怨。
“绪风去了江枫城。”
“意料之郑”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能让绪风一路追到江枫城,几过盛京而不入的人,怎会任由他在沙城中久待?
叶惊阑摇摇头,否定了云岫的想法,“江枫城里出了一个大盗,惹得人心惶惶,财主们白不敢出门,寻花问柳也少了许多,连吃饭喝水都握着自家宝库的钥匙,睡觉时还在枕下放了一把刀。饶是如此,那个大盗悄无声息地造访后,他们的财物便能少上一半有余。”
“潇挽姑娘?”
“我想,不是。”他起另一座城里的趣闻,眯起了眼,“据潇挽留书一封要同那位大盗比试谁先夺了镇南王府上的宝贝。”
“镇南王府上能有什么宝贝?”想来,最是清贫的镇南王府里恐怕除了燕南渝这个宝贝疙瘩之外,什么也不会樱
难不成这两个贼要去搬了燕南渝?
“世子爷在沙城。”仿若看穿了云岫心里那点盘算着的九九,叶惊阑睨她一眼,“是已故世子妃留下的物事。”
“什么物事值得两人去偷?”
“你猜猜看。”
伞面上清脆的声响渐渐了。
“走吧。”云岫觉得自己暂时不想了解两个贼瞧上了什么东西,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事实正如她所料。
叶惊阑径直揭晓了谜底,“一张信笺。”
“……”
果真很无趣。
两个贼的赌约,让她兴味全无。
“迷谷是个好地方。”叶惊阑道。
“确实,这里不会有两个无趣的人为了偷一张信笺而特地写个预告信而成为官府的眼中钉。”
云岫忽感疲倦,旋地转的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冲击着她最后的清醒,地颠覆,在眼前波折。
她顿住了脚。
雨停。
她压住一波又一波的晕眩,勾起唇角,“我想去上边看看。”
只一秒,叶惊阑的眉头微蹙,又舒展。
“好。”
收了伞,伞面的雨滴簌簌滚下,渗入松软的泥地。
每一步,都与泥泞相依。
绕了一大圈,是一个药园子。这里的药师有老有少,皆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打理药圃。
没人愿意分出眼角余光给他们,因为每一种药草都必须用上十足十的精力对待。
如曾停所,山势陡峭,许多药师会失足跌下山崖,运气好的,半身不遂,运气不好的,尸骨无存。因故这些药师早在多年前就开始培育药草,这么几年过去了,还是没能真正避免去悬崖峭壁采药。
云岫瞧着圈出的一块地里种植的矮植株,褐色的细杆,细密的枝叶,喃喃道:“生蛛子。”
“姑娘眼岔了。”有一跛脚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那是离草,量大产幻。”
他的两只手指往上顶了顶斗笠,让这两人看清了他的模样。
少年名叫流光,年岁不大,看样子只十七、八左右。
“敢问这位哥,离草和生蛛子怎么区分?”
长得极其相似,恐怕一般人是分不出的。
流光的嘴唇有些干裂,他下意识地舔着嘴唇,“外形相似,气味相似,只能靠尝。”
“流光,来搭把手。”在一群忙碌的男子中冒出个身形姣好的少女,倒算是稀奇了,她端着一个大竹筛子,叫喊道。
“来了!”流光脆生生地应了,又一瘸一拐地往少女所在位置走去,他嫌自己走得慢了,干脆两步一跳。
有两个药师拉着一张大棉布铺开在地面。
少女和流光一人攥住大竹筛子的一处,相对而站。
有人往竹筛子里倒了许多干药草,两人轻轻晃动筛子,筛出的粉末刚好落在棉布上。
“离草……”云岫有些玩味地念道。
“你是怀疑曾停当初给的药里边……”
“不无可能。”
云岫想到叶惊阑曾单独封存了一部分药材。
“叶大人可有带到迷谷之中?”
叶惊阑心中一凛,随后释然,“在蒙络随身的匣子里。”
“明日来请这里的药师瞧瞧是真是假。”下了决定之后,她不再叨扰药园子里的人了。
在她走后,流光不解地问站在竹筛子另一边的少女:“为何要我撒谎?”
少女狡黠一笑,眨了眨眼,“难不成教我去撒谎?”
“以后可别再让我做这些事了,苏大夫知晓了定会责骂我。”
“百灵,你又在戏弄流光了。”一个老者抚着自己的长须,颇有仙风道骨。
百灵人如其名,话如婉转歌唱,她撇撇嘴道:“师父,是流光先招惹我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不,拍响了。”百灵往自己的脸上轻拍。
“你这丫头……”
老者正了正自己的斗笠,不再管这两人之间的事。
百灵别过脸,脸上是难掩的厌恶与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