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百灵的解惑,两人不再逗留。
这个药园子并不欢迎外来客,而他们也不是客,常保持自觉是他们的做人准则。
当然,临走,不忘雁过拔毛一般顺走了两株昨日瞧中的那一块地里的药草。
苏翊又下了山。
他今日拎了一个包袱,路过院时,他滞住了脚步。
望了望院子中没人,他径直推开了篱笆上的门,一步迈进了院子里。
用衣袖掸璃石凳上的细微灰尘,落座。
他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大抵上只是为寥一个交代吧,给自己,给院子里的人一个交代。
偏向正午的日头晒得他从发间淌下些许汗珠子,顺着额发,至鬓角,至鼻翼两侧,他没有抬手拭去。
这是上的恩泽,哪怕是自己不大喜欢的,他也得受着。
苏翊垂眸紧紧地凝视自己从手腕横纹起往上延伸的深红一线,没有叹息,他嘴角隐隐噙着笑意。
等了近半个时辰,苏翊抬头望了望顶上日头。
从竹篓子里取出了几个纸包,里面全是给那个病入膏肓的姑娘准备的吊命药,没办法救命,仅能吊着她那一口气让她将心愿了了。
若不是欠了绪风的一份情,自己又怎会这般劳神费力。
钱财易还,人情债难还啊。
他起身,抖了抖自己的浅蓝色长衫,将系在腰间的玉佩正了正,又用袖子将玉佩表面擦了擦。
尽管那块玉,本就很干净。
他琢磨了一刻钟,去到厨房里,伸手探进灶中取了一块木炭。
总不能教他学了那些盗贼的行径破门而入只为拿纸笔吧?
苏翊以木炭在石桌上写了一个简单的药方子,再简单写了下如何煎煮。在他想来,这算是附书一封了,算是全了自己的心意。
他将木炭随意地放在了桌上,手指上的黑灰在药包上蹭了蹭。
一不心踢倒了脚边的竹篓子。
他弯下腰想要扶正它,却瞥见从篓子里倾倒出来的物事。
其中有一卷札记,而薄的木片子上有一些文字,因了时常拿出翻看,木片子的边缘不再硌手,被他这双手打磨到有些墨迹已然褪了。
他捡起,笑意盎然。
头一遭见苏翊这般开心。
他将这一卷札记捧起,啜起嘴吹了吹上面沾惹上的尘土,再用怀中放着的一方绣着芝兰的帕子心翼翼地擦尽,不放过任何一处边边角角。
“苏大夫。”
一声轻唤让苏翊下意识地将札记塞进了衣袖郑
来人并不是云岫,更不是叶惊阑,而是那个药童百灵。
他以口型回应着:百灵。
百灵见到了他便已是挂起了笑,她一面推开篱笆上的门,一面着:“苏大夫,师父今晨命我去挑拣些箱子里的药,好不容易找齐了,去到你屋子外竟发现大门上落了锁,幸而能赶上,否则回去又得挨上师父一顿罚。”
苏翊深知药园子里的规矩,被百灵一口一个师父唤着的那人重男轻女,除了不让百灵上山采药之外,园中的脏活累活没一件能免的,他只得庆幸自己还在这个院子里多停留了一阵,等着她送来了药,没给这个无辜的姑娘造成困扰。
百灵眼尖地瞟到了他衣袖里露出的札记一角,飞速将目光挪到别处。
她站在石桌前,念着桌上深浅、粗细不一的黑色字迹,随后仰起脸,“苏大夫,这是个什么方子?青丝藤,寐禾,明苏子……这些全是性温之药,一同入药可延缓病情,这院中可有人生了重病?”
苏翊未答话,只是弯下腰拣着散落在地的物事,尽是些老旧的书和几个装了药的纸包。
百灵的手指和衣袖上沾了黑灰,她一拍脑袋,自顾自地道:“师父交代的另一件事我还未做。”
她赶忙放下了手上拎着的竹篮,飞快地同苏翊道别后,跑出了院子。
待苏翊将竹篓子重新装好,他在篓子盖上了一块薄棉布,把四个角系在了篓子上,再压好了盖子,这下那些东西便不会从篓子里倒出来了。
他背上了这个竹篓子。
“苏大夫。”见苏翊背了个满满当当的竹篓子,叶惊阑问道:“苏大夫这身行头是要去往哪里?可要在下送上一程?”
不会骑马的苏翊,每次往外走要么靠两条腿翻山越岭,要么搭上别人往外赶的马车、牛车顺道出迷谷。
苏翊那张娃娃脸有点挂不住了,微微泛红,但他还是不愿意出声,唇形微动,告诉叶惊阑:不用了。
叶惊阑会意地颔首,道一句:“一路心。”
而苏翊的脚刚迈出一步,他忽然感到奇怪,怎么不见那个姑娘。他神色凛然,想了最坏的结果。
可是他惦记着的那个人正优哉游哉地从院子外溜达了进来。
云岫扬了扬眉,“苏大夫。”
方才她在半道上想到了什么,于是折返了回去,也不要叶惊阑一道去,因故比叶惊阑要慢上一些。
而叶惊阑将一步的距离分成了两步来走,直到回了院子,还没被云岫追上,又刚好见到了苏翊,于是他先一步踏进了院中与苏翊寒暄两句。
苏翊的唇嗫嚅着,再抱拳一礼,这是在同他们道别。
“他刚了什么?”云岫不解地问着,不出声的苏翊可没有放慢话速度,嘴儿一努,一连串似火炮连爆的无声话语便抖落出来了。
叶惊阑指了指石桌,“他这几日要去江枫城里看望一位老者,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走之前给你留了药,若是他赶不回来便按着这药方来吊着你那一口气。”
“吊命灵药?”云岫一看便乐了,桌上这黑炭画出的锅碗瓢盆,有大有,配上了图的方子,让人一看便知道哪些药应当磨碾成粉,哪些药先入水过一道火,哪些药以锅煎半刻钟。苏翊确实是一个细致的人。
她进屋拿了笔墨来抄写,细细描绘。
“丝藤。”她皱了皱眉,“这药性寒,难不成要以毒攻毒?”
“这一味明芩子,倒是不常见。”叶惊阑的手指落在了本该是“明苏子”的三字下,“其余的药物大多是城中药铺里有的。”
“丝藤磨碾成粉,铺洒在石锅底,再添其他药材。”云岫念着苏翊给的煎药方法。
欢快的“咕咕”声响起,篱笆上落了两只深红色的爪子。
这只作为信使的黑灰色鸽子不住地移动着自己的脑袋,以获取更多的景象。可是实际上,它根本看不明白这里的人在做些什么。
只知道它自己被一双大手捏住了。
还未展开的长翅被钳制在两条腿行走的且没有羽毛的人手中,它仍在不停地偏头让自己那双有神的眼睛看得更清楚明白些。
叶惊阑取下鸽子腿儿上系的帛条。
甫一挣脱掌控,鸽子振翅飞上了屋顶。
“绪风。”云岫头也不抬地轻吐两个字。
叶惊阑展开帛条,上面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字暂不归,勿念,珍重。
手掌翻覆而下,帛条化作齑粉。
没人知晓江枫城里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绪风写下“珍重”二字,想必是发生了一些令人头痛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由得他们去吧,鞭长莫及之时,就该把心放在最适合的地方,这个最适合的地方一定不是绪风那里。
云岫将药方子收进了怀郑
“这篮子是苏翊留下的?”她指着石桌下的竹篮子。
一道掌风过去,他掀了盖在篮子上的棉布。
篮子中是一个又一个的木盒子,他用锦帕隔着开了其中一个的盖儿,嗅了嗅,再以两指拈起一两根细杆,“这药……”
是青丝藤。
“丝藤性寒,青丝藤却是性温之药。”云岫虽不是特别通医理之人,但常见的药倒是能识个一二。
叶惊阑捏着木盒子,将两指之间的细杆放回去,盖上盖子之后道:“两种药性不同,入药后会改变整个方子的性质。”
再连开几个盒子,和苏翊留下的药方子上的药材多数是相同的。
但是,为什么仅有几种药对不上……
苏翊留下了五个药包,照一日用一包来算,她有五可用,之后苏翊如是没能赶回来,她只得自己抓药来煎。
“恐怕现在追不上苏翊了。”云岫抬手揉了揉眉心,按道理来讲,苏翊不会在药方子上写一种药,而竹篮子里放着另外的药草。
苏翊这一去,定是随着村口的马车出了迷谷,清晨时分鸦黄和蒙络又牵了两匹马走。
如此算起,马厩中仅剩一匹马。
共骑不是不可以,有些别扭,但不至于让人进退两难。
可惜,事总在人为,然而事常与人违。
当他们站在马厩外,云岫倒吸一口凉气。
没了马匹,仅剩一头骡子,所幸,骡子没有病恹恹,只是有些跛脚,三步一起跳,五步一踢脚。
难不成要骑着这头骡子去追苏翊,让他讲个一清二楚?云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拎着的包袱好像又重了些。
叶惊阑应是和云岫想到了一处。
他思量了一阵,摸着下巴道:“有点跛脚的骡子未尝不可。”
骡子跛了脚不重要,要是人用双腿走出这个穷乡僻壤导致跛了脚就比较重要了。
“兴许这头骡子比我更憋屈。”换位思考的话,这头三步一起跳,五步一踢脚的骡子恐怕也不愿被人这般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