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渡州稍作休整后,四人再度启程去往竹桐山。
成雪融早在吃饭吃一半时便又一次昏睡了过去,乔佚抱着她坐上马车,一路不作停留,直往竹桐山而去。
次日午后,来到了竹桐山下。
巍峨的竹桐山便在眼前,耳边隐约可闻空灵的水流声,空气也明显地变得湿润。
“山中应有瀑布。”当归道。
沿着山路又走了一段,拐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果然于半山顶处一片翠绿之中望见一条白练。
巨大瀑布似银河倒泻,以排山倒海之力,在竹桐山上劈出了一条深山峡谷,峡谷两边山峦万木葱茏,峡谷中则巨石嶙峋,依依不舍挽留那不息的流水。
当流水最终到达山脚,才终于懂得停留,它们不再一泻到底,而是徘徊辗转起舞于山石之间。
流水与山石的缠绵,构成一片广阔的浅滩。
浅滩之上连片的高脚竹楼,便是仡濮族人聚居之地。
那夜在黑暗之中匆匆一瞥,也看不清那高脚竹楼是怎么样的,现下再看,方觉震撼。
真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这样的匠心独妙,竟有这样的鬼斧神工,竟能在最不可能建造居所的浅滩、山石、水流之上,仅以木桩、竹篾、树皮、茅草,便成就了这样壮美的景观。
那是一排又一排顶连顶、墙并墙的高脚竹楼,顺着倾斜的山势往上蔓延,悬空于浅滩上方三人来高的地方,仿佛一座座虹桥,架在了浅滩之上。
桥之西面开窗,东面则为开放的走廊,若要上桥,就只能从山脚处的楼梯上去。
密密麻麻数十座楼梯之前,屹立着半人来高的一道竹篱,中间开口为门,门侧竖有竹排,排上刻有三字,曰:仡濮寨。
当归将马车停在仡濮寨前。
“车里的,是不是镇北侯?”忽然,一个穿着对襟布衣、配着洒脚长裤、扎着粗布腰带的中年男子走出寨门,问坐在前头的江离、当归二人。
江离、当归二人警惕地对看了一眼。
车厢内乔佚听到声音,当即掀开车帘,应道:“在下乔佚。”
那人却问:“是镇北侯吗?”
“……”乔佚:“正是在下。”
“是不是带了一个生病的姑娘?”
“是。”
“喔,那是你了。”那一身异族装扮的中年男子松了口气,对着乔佚挥手,“你快带那姑娘进来,族长大人等你们好几天了。”
“我叫力青昂。”中年男子自我介绍。
乔佚、当归、江离三人仍是一头雾水。
“厉大叔,请问……”
“错啦错啦!”力青昂一听乔佚开口,立刻纠正他,“我不姓力,我姓昂,我们仡濮族是名在前、姓在后,和你们华族不一样。”
“昂大叔。”乔佚又喊,“你知道我们?”
“不知道。”
“那……是你们族长大人知道?”
“那当然。”力青昂恭敬而骄傲地答:“我们族长大人什么都知道,就是她叫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她说你们会来求医。”
乔佚、江离、当归三人又惊、又喜、又疑。
“但是……”力青昂说着,话音一转,道:“族长大人只说了镇北侯和一个生病的姑娘,是两个人,并没有说还有其他人。”
他看着江离、当归。
“他二人是我朋友。”乔佚道。
“族长大人没说镇北侯有朋友。”
乔佚:“……”
原来是族长大人的脑残粉。
此枚脑残粉双臂微张,拦在寨门之前,目不转睛就盯着江离、当归,一副拒不放行的样子,江离便嘿嘿一笑,就要开口,被当归拦住。
“还是姑娘求医要紧。”他道。
“额,好吧。”江离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当归则道:“小侯爷,您放心带着姑娘进去吧,我们在寨外看看风景。”
“好。”乔佚抱了昏睡着的成雪融,跟着力青昂进去了。
“我说,他们这个寨子,围的这道竹篱看着倒挺结实,可又不高、又没门、还没人守着,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他们也不知道啊。”江离说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果真大摇大摆地就要走进寨子里去。
一脚堪堪迈进寨里。
“哇——”惊呼一声,施展轻功飞上半空,落在了马车顶上。
他脸色微青。
“什么事?”当归问,侧头望向寨门。
原本只稀疏落着几片竹叶的湿润地面上,此刻密密麻麻爬满了各种毒虫。
蜘蛛、蜈蚣、蝎子、蟾蜍、蛇。
江离打了冷颤,道:“咱华族用看门狗,他们仡濮族用看门……看门五毒将,厉害,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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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青昂在前头引路,从正对着寨门的竹制楼梯上去,通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浅滩尽头。
从空中走廊另一头的竹制楼梯下来,进入一片空谷,在空谷中七转八转,才终于来到方才在山脚下就见到的那座大瀑布前。
瀑布声响轰隆如雷,力青昂指着横于瀑布下方的一排高脚竹楼,扯着嗓子大喊:“族长大人就在上面,你们上去吧。”
乔佚只觉仡濮寨中处处透着不可思议,如瀑布之下这样嘈杂又潮湿的所在,如何能住人?
但想来,也只有不可为世人所思议的世外高人,才能有起死回生之力,救雪儿一命吧?
于是,他抱着成雪融,一步一步登上了竹楼。
楼梯两侧扶手稀稀疏疏缠绕着些绿植,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植物,叶片青翠、肥厚,上覆血红脉络清晰可见,仿佛人的血管,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溢出血来。
这奇异植物顺着扶手蔓延到竹楼,长势渐旺,如爬山虎般紧紧吸附着由竹条、树皮沏就的墙体,又聪明地避开了竹门,统统涌向竹楼顶部通风口,从那里一直蔓延到屋内。
乔佚一手搂着成雪融,一手屈指,轻扣竹门。
扣了两下又顿住,忽然想起,在这么嘈杂的瀑布之下,屋内之人理当听不见叩门声。
正要失礼一回,推门而进。
竹门打开了。
是一个爽朗笑着,笑出了八颗洁白贝齿的少年,与力青昂一样,对襟布衣、洒脚裤,但没有扎粗布腰带,而是系了一个像妇人围裙一般的东西,上面缝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口袋,自然地垂在右大腿外侧。
他伸手,将乔佚拉进了屋。
关上门,他说:“你们来啦!”
他眼睛不大,但眸光澄明淳朴,极是和善,看着乔佚自我介绍道:“我叫乌伽什。”
然后,垂眸,眸光落到成雪融脸上。
轻灵目光瞬间凝住,他望着成雪融,愣住了。
乔佚也愣住了。
一门之隔,方才他所站的门外声音嘈杂、空气潮湿,而此刻所站的门内却一片静谧,舒爽又干燥。
“乌伽。”忽然,从里屋传出一把沙哑年迈的声音。
乌伽什却还在发愣。
“乌伽。”那把沙哑年迈的声音又喊。
乌伽什终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看来,是他们到了。”那声音说。
乌伽什脸上迅速泛起红晕,结结巴巴道:“是……是她……他们……来了。”
“带进来吧。”
“是,族长大人。”
乔佚心情微有些异样,一言不发跟在乌伽什身后,进了里屋。
屋内四壁及天花顶上都攀满了奇异绿叶,绿叶墙边竖立着两座又高又大的竹架,架子上摆着各种瓶、罐、箱、盒、匣。
竹架之旁,床榻之边,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六旬老妪。
“小侯爷。”她开口,眼神却落在成雪融脸上,“先把她放下吧。”
乔佚照做了,她又说:“乌伽,你先出去。”
“……”乌伽什似乎有些不愿,腼腆而窃喜的目光望了望成雪融,才道了声“是”,转身离去。
乔佚心中异样更甚。
那六旬老妪则走到塌边,先定定望了成雪融的脸片刻,再拿起她的左手,看了看,说道:“确是我族图腾圣物红蔓蛇所咬。”
“族长大人,”乔佚屈膝跪向这令人意想不到的六旬女族长,“乔佚斗胆,还求族长大人救救这位姑娘。”
“老身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来历。”族长忽道。
乔佚虽感意外,但也觉应该。便顿了顿,又道:“求族长大人救救公主殿下。”
“老身可以相助公主殿下,但老身有两个条件。”
“只要不是要了我的命,不管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为什么?你怕死?”族长反问,“小侯爷都准备与公主殿下生死相随了,为什么却不肯用一死,成全公主殿下余生的平安喜乐?”
乔佚心中一凛。
“族长大人似乎什么都知道,连乔佚心里想什么都知道。”他道。
“三月十四之前发生的事,老身大概知道,三月十四之后发生的事,虽不知晓但尚能推算,而从今天开始,所有的故事将由你们自己创造,老身再无法得知了。”
三月十四,也就是成雪融被小红蛇咬了的那一天。
“那么,想必族长大人也知道了,我和殿下之间存在一种奇怪的联系,我不确定是否关乎生死,若族长大人能明确告诉我,我死,殿下还能活着,那乔佚不惧一死。”
“好。”族长对乔佚的这番回答似乎很是满意,亲自走过来扶起他,“老身便明确告诉你,你死,殿下也会死,殿下死,你也绝对活不了,因此,你要救殿下,也是救你自己。”
“那请族长大人速速施救。”
“不急。”族长道:“老身方才已经说了,老身只能相助殿下,而且老身有两个条件。”
“不管什么条件,乔佚都可以答……”乔佚一听族长说不急,立刻大急,一拱手又要跪下去,却忽然顿住,一脸不信地看着族长,“您……您说您只能相助,不能……”
“不能。”族长答。
她从木架上取下一个小瓷瓶,剔去封口,放到成雪融鼻下,成雪融鼻翼动了动,似在无意识地嗅着从那瓶口溢出的气体,然后,眼皮颤了颤,再一掀,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