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初蕾戏班照常开幕演出。
建国称帝确是喜事。
但建元国的国是怎么建的、建元帝的帝是怎么称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建元帝本人对这事也十分忌惮,因此梅浅芳在每一日演出曲目的选择上都十分头疼、十分谨慎。
像那什么《皇帝祭天》、《太子献花》是绝对不能选的。
几日下来,便咿咿呀呀地,唱了些《八仙过海》、《观音训狮》的虚无神话,或是《柴房会》、《玉钗缘》之类的情情爱爱。
决定起事的这一天,戏棚上演的是《九泉渡》。
曲目听着是不甚雅,实际戏文却荡气回肠,说的乃是一对有情人因情而死、为情而生的虚幻故事。
建元帝的皇后,即原先的镇南候、如今的大将军王余传之嫡长女,余万棠;
余万棠素来钟爱看戏,尤其爱看些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这一晚便坐在戏台下挪不动位子了,直看得两眼泪汪汪。
郭显仁、马林二人自戏未开唱便爬到了戏棚之上。
余万棠坐在戏台下看戏,他们藏在竹架上看余万棠。
“少帅,我瞧着这余万棠姿色很一般啊,忠亲王……啊呸,那个不忠不良成伯良,他那到底是什么眼光啊,竟然会看上这样一个脸上敷了三斤粉的女人?”
马林问,也没将声音压得太低,反正底下锣鼓喧天,没人听得见。
郭显仁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答:“他看上的哪是女人,他看上的是这女人她爹。”
这个马林当然知道,忠亲王杀妻杀子,腾出正室及嫡子的位子来,不就是想吸引一个野心勃勃的盟友吗?
他感慨道:“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原本还不懂这话什么意思,现在想想那俊朗飘逸的忠亲王……啊呸,是不忠不良成伯良,再看看这年纪二十、面容四十的余万棠,天哪少帅,我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嗯,什么感觉?”
“感觉成伯良为了做皇帝牺牲太大了,连身为男人的贞节都牺牲了啊。”
郭显仁:“……”
“行了别贫嘴了,好好盯着。”
“是,少帅放心,末将盯着呢。”
马林终于消停了,可停了没一会儿,他忽然又问:“少帅,您说咱今天能见到公主殿下吗?”
“当然能。她不说了最后要在城门口会合的吗?”
“……那个,末将是说见到公主殿下的真容……”
郭显仁:“……”
“你也知道她是公主殿下,既是公主殿下,那是你能肖想的吗?”
马林嘿嘿、嘿嘿讪笑,嘀咕着说:“没肖想,就是太多年没见公主殿下了,好奇公主殿下出落成什么样儿了……”
郭显仁:“……”
是啊,太多年没有见她了,女大十八变,真想看看她变成什么样。
又听马林傻乎乎、乐滋滋地继续嘀咕:“公主殿下还认了我当朋友呢,那会儿她跟着您学骑射,学累了就和我玩,我俩玩得可好了,她一点公主的架子都没有的……”
郭显仁:“……”
她没有公主的架子?
她还认马林当朋友?
凭什么对着他就连句表哥都不肯喊,还见缝插针、牙尖嘴利地总挤兑他?
郭显仁听着马林的自言自语,自己也恍恍惚惚地走神。
忽然听马林在喊:“少帅?少帅?人来了!”
他惊醒,定睛一看,果然看见建元帝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余万棠正跪地恭迎。
秦园管早通知了戏台上的戏不必停,于是鼓声锣声唢呐声,声声依旧。
郭显仁也听不清建元帝和余万棠说了什么,就见他哈哈大笑,下人又送了文房四宝来。
他大笔一挥,提下了《回阳渡》三个字。
原来是嫌《九泉渡》这个曲目不好听,自恃身份给经典改名来了。
郭显仁不屑轻嗤,在梅浅芳恭恭谨谨、受宠若惊地跪地谢恩时,他握弓、执箭,伸臂、扩肩,明晃晃的箭镞正对着戏台下的建元帝。
“少帅,您可千万别瞄准啊!”
马林忽然叫了起来。
对于他家少帅的箭法,他太有信心了。
因此不放心地一再提醒,“殿下说了啊,这一箭可千万不能伤了不忠不良成伯良的性命,否则就出大事儿了!”
“……”郭显仁动作一滞,不动声色地偏了偏箭镞。
没好气地说:“用得着你提醒吗?你也不看看我用的是什么箭,就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锥形箭,中个三五根的也死不了。”
他话音一落,手便一松,那箭飞了出去。
飞过正手捧墨宝三呼万岁的梅浅芳头顶,狠狠地扎进了建元帝的手臂里。
建元帝痛声惊呼。
余万棠尖叫:“皇上!皇上!”
秦园管尖叫:“护驾!护驾!”
侍卫们大叫:“有刺客!抓刺客!”
唱戏的、听戏的、台上的、台下的,全乱了。
郭显仁、马林趁乱从戏棚竹架上下来,佯装慌乱地也在院子里也嚷开了:“不好啦!皇上遇刺啦!快来人追刺客啊,刺客往那边跑啦!”
戏班子里混着的兵都得了他们的吩咐,一见他们嚷开了,也都跟着开始乱说、乱指、乱跑,很快地就把场面带得更加混乱了。
这时,有两个守门的侍卫来到郭显仁、马林身边。
其中一个正是那日无端端骂了郭显仁一顿又给他塞了一个纸团的大胡子侍卫。
两人推搡着郭显仁、马林,将他们带着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后,开始脱衣服。
“不错啊箭无虚发,箭法挺好的嘛。”
那大胡子侍卫一边脱衣服,一边斜眼过来,说话的口气微有点酸。
郭显仁:“……”
这来的,真是自己人?
两个自己人脱下绛红色长袍马褂,露出的还是绛红色长袍马褂。
“快点穿上,扮成侍卫跟我们走!”
大胡子侍卫乃是江离易容的,他将衣服塞给郭显仁。
“那其他人怎么办?”马林问。
“其他人……”
另一个唇下有痣的侍卫乃是当归,他左右望了望,忽然冲出去打晕了一个太监回来。
“换衣服,假做侍卫、宫女、太监都行,跟着我们冲出去。”
“好。”
马林应着,挥挥手就招来了不少士兵。
冯初并不知道公主殿下驾到并密谋的事,只知郭显仁计划在今晚刺杀建元帝。
现在见了这两个满园侍卫,是觉眼熟,也没往偷龙转凤方面想,只以为是郭显仁联系的援军到了,心内暗暗激动。
也顾不得那是个太监了,三下两下剥了那一身还带着浓浓尿骚味的衣服,就往自己头上套。
其他人也都各自找了目标,打晕后剥下衣服穿到自己身上。
很快戏棚后台的箱子里、柜子里、戏服堆中、道具后头,就都躺满了被打晕偷了外衣的各种人。
江离、当归领着郭显仁、马林等人就要往外走。
忽然,冯初开口:“少帅,还有戏班的人呢?梅班主帮了我们很多,他们都是无辜的!”
郭显仁脚步一顿。
梅浅芳是个很本分的戏班老板,梅浅芳底下的都是些有天分的梨园戏子,在他的威逼下受他征用,这一路为他掩护、保他周全,梅浅芳等人可说是劳苦功高,他何忍将这十数条性命留在这里?
可是,他们没有身手,没有功夫,除了掐着兰花指唱咿呀咿,还能干什么?
打,不会打,跑,跑不快,带上他们就是增加负累,生生降低了其他人逃生的可能。
郭显仁咬紧了牙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闭了闭眼,沉声说道:“不管他们了,走!”
“……是。”
马林首先应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话,原本是他先说的。
但显然,郭显仁更懂这话的深意,做出的牺牲也更多。
江离、当归淡淡扫了郭显仁一眼,并无多说,就领头先走了。
郭显仁果不负大将之名,这般杀伐果断,难怪能将东南海盗震慑得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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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近三十人,穿着各色衣裳,旁人看来就是一支混合了侍卫、太监、宫女等各式人物的队伍,浩浩荡荡冲出了戏棚,冲向满园大门。
远远地看见余传带着大队人马,一边高呼着“护驾”、“抓刺客”,一边往戏棚方向去。
江离、当归立刻准备开了。
在园里寻了一棵巨大的盆栽,搬到空旷的院前;
将随身带着的桐油淋到树冠上,再吹燃火折子,扔了上去。
桐油遇火即燃,众人只听轰一声,火光冲天起,热浪扑面来。
盆中所栽乃是枝繁叶茂的金钱榕,树干潮湿、叶片多汁,桐油遇火而燃的那一下明火轰轰烈烈烧过之后,残火熏燎着湿柴湿叶,冒出了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江离昂头看了一眼“直上直下、风吹不散”的所谓狼烟,满意地笑了,“成了,快走!”
郭显仁当然也认出来这是狼烟了。
他们刺伤了建元帝,在逃跑的过程中,帮着建元帝放了一把报信的狼烟,这算什么意思?
郭显仁只从成雪融写给他的纸团里知道了他们今晚真正的目的是营救董志林、逃出沛宁府,只知道自己负责刺伤建元帝,但后面要干什么,他全然不知。
他也没问这狼烟是怎么回事,总之相信成雪融就是了。
只问:“二位,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去大牢救董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