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内戒心的日常:晨起挑水,上午练功、浆洗衣物,晌午刷碗,下午洒扫院子、砍柴,晚间罚抄佛经。
不过自从几日前听从住持的吩咐随师兄下山后,戒心便再也没干过挑水砍柴的体力活,也不会因为偷懒而被罚抄佛经,过了好一阵松快日子。
戒心幽怨的盯着对面看不清脸的宁小侯爷,藏在嘴里的牙齿磨磨蹭蹭。
都怪这个人,一百遍佛经。
宁小侯爷入座便算是全员到齐,至于太夫人(侯爷的母亲)因为年纪大了,吹不得冬日冷风,就没出来,一会会有人将饭菜如法炮制的端过去一份。
宴会开始,歌舞升平,美酒的醇香飘荡在空中,人们笑意盈盈,恭贺之语绝不重复,十分上得台面而又文采飞扬的向小侯爷表达了自己的恭贺之意,帝后满意的连连点头。
即使隔了这么远,戒心也能感觉到,那是达官贵人们才能营造出的名为权贵的氛围。
虽然宁远侯府权势滔天有帝后撑腰,但也不代表全京城的人都像面上那样尊敬宁远侯府。
戒心一眨不眨的瞧着这幅画面,黑漆漆的瞳孔倒映出这些权贵的完美笑容,其中还有道贺完回到自己座位却一改笑容,诅咒小侯爷身败名裂的人。
戒心武功并不优秀,听力却不错。
不知怎的,戒心有些不耐烦了,“师兄,还没完吗。”
戒律笑了,无奈且纵容:“怎么,待不下去?”
戒心回望那群人:“那群人跟我一样跟寺里的师兄们一样会生会死,会笑会哭,为什么却要说谎呢。”
她伸出手指,指了几个人:“那几个,刚刚还在祝贺小侯爷生辰快乐,可回去之后却诅咒他身败名裂,山下的人好莫名其妙啊。”
戒律把她的手指蜷起,包裹在自己的大手里,空出来的那只手干燥温暖,摸了摸她的头:“人活于世,或多或少都会戴一两层面具,这是他人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一种手段,作为旁人,只要不危及自身,我们没有权利去评判别人的生活方式。”
“面具。”这两个字眼在戒心舌尖上圆润的滚了一回,少许时刻,戒心抬起头,黑葡萄的瞳孔倒映出戒律那张俊朗不凡的脸:“师兄也有面具吗。”
戒律笑容顿了一下,下一刻弹了戒心一个脑瓜崩:“你猜。”
戒心捂着微微泛红的额头,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戒律:“师兄如果有面具的话,肯定是一只黑狐狸面具!面黑心更黑,哈哈~”
戒律没再跟她扯皮。
这小妮子自从十年前一身血水的倒在山门前被他捡了回去,便失去了十三岁以前的全部记忆,宛若一张白纸,对于人情世故亲情爱情友情一窍不通。护国寺供奉神明,神明无情爱,寺内僧人更是专心修佛,不会有人教导她这些,于是现在下山,见到所有事情都会表现的十分迟钝。
戒心,是自小便没有心的。
“大师。”演奏的舞姬乐师不知何时全退了下去,皇帝此时正喊他们俩。
戒律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地行了一个礼,戒心有样学样。
皇帝亲切的道:“大师,烦请您为傅剑算一卦了。”
戒律走上前去,戒心背起布包紧随其后。
旁人在座位上伸颈观望,眼神焦灼。
护国寺首席大弟子戒律,以算卦闻名金陵朝,奇人总有些规矩,戒律大师一年只算十卦,只给有缘人算卦,不收卦金,但却要求对方把自己最心爱的一样东西交给自己。
如今已是冬季,听闻戒律大师已算满九卦,这最后一卦乃是皇后娘娘半年之前为胞弟宁小侯爷找到护国寺主持那里才求到的。
戒律眉目舒朗,鼻翼光滑,嘴唇从肉里泛出樱花粉,脸部轮廓分明,线条刚硬,嘴角永远挂着一幅春风怡人的微笑,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长期受佛法熏陶的超然便显露了出来,即使穿着洗白了的藏青僧袍,也未留发,也只会让人感觉到一种不似人间的缥缈之感。
戒心同样一身藏青僧袍,二十三岁的个子高挑,脸庞白皙水嫩,瞳孔干净透明,圆又亮的眼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葡萄,脸部线条沿袭戒律更多一点,十分分明,整个人干干净净,简简单单,气质像极了天空,令人舒适。
“阿剑,上前来。”皇后招手。
傅剑倒是过来了,戒心刚惊讶了一下对方的容貌美的不似凡人生得可真美,下一瞬这美人却整个人懒懒散散没骨头似的,站也站不直,歪着脑袋眼睛斜睨着手上那只鸡腿团的玉佩,嘴角紧抿,一副敷衍而又低气压的样子,从始至终除了对皇帝行礼,对他们师兄妹二人更是连眼角余光都没赏。
戒心:“…”不愧是小侯爷,充分让她见识到了权贵与贫民之间的差距。
戒律脾气倒是挺好,被人这么无视之后依旧笑眯眯:“请小侯爷把脸转过来。”
好像有胶水把他的眼睛跟玉佩黏在了一起,傅剑脸转了过来,眼睛依旧百无聊赖的瞅着鸡腿的图案:“就这样看吧”。
声音低沉沙哑,犹如落入深渊的小石子摩擦峭壁一般,粗粝刺耳,戒心忍不住看了过去。
这鸡腿有那么好看么。
戒律捧着卦盘叹息:“小侯爷,您这样,我无法观你面相。”
戒心知道戒律算卦一观相二推演三出卦,观相自然是十分重要的一步。
于是戒心上前一步,好声好气的道:“小侯爷,还请你配合我师兄妹二人。”
傅剑身子一僵,众人只见宁小侯爷那怎么也没法从玉佩上挪动分毫的视线,此刻向上挪动了几分,正好落在戒心那张脸上,傅剑呼吸急促起来,心跳雷动。
戒心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突然两道残影风般略过,而后咚的一声闷响,仿佛雷霆炸开空气劈裂,她定睛一看——傅剑的右手不知何时袭至她门面,而师兄则出手格挡,方才的残影与闷响是他俩在过招,仔细一看,好像师兄的手更有劲儿,傅剑在师兄的格挡之下,手都在抖。
一群人低呼出声,帝后退后三步,沈青岚的优雅当即破功,她似乎想要去解救傅剑,然而却被身边的丫鬟及时拦住。
戒心愣愣的站在原地,对于这样复杂的局势,实在反应不能。
傅剑整张脸的五官都崩的紧紧的,头爆青筋,眼睛发红,五指成爪抓向她,嘴巴张张合合要说什么,但是由于激动导致喉咙过于紧窒只能发出类似于野兽的喘息与奇怪的音节。
戒律精致的脸上冰雪遍布,右手死死的挡住了傅剑,声音冷厉:“宁小侯爷,请你自重,不然贫僧可要不客气了。”
傅剑仍旧那样一副吃人似的模样,戒心心下有些怕他,拉起戒律的袖子的一角,躲在了他背后,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就躲戒律背后,戒律最受不了她这依赖的模样,简直有求必应千依百顺。
戒律回头看了眼戒心,这一转头的瞬间,那张脸迅速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他眼底闪烁着奇异的满足,说出的话也带着愉悦:“戒心乖,别怕,师兄护你。”
听到师兄的声音,那种被猛兽扑食的压迫感才缓解了几分,戒心不再那么害怕,但却扔紧紧的躲在戒律背后。
傅剑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简直受到了巨大刺激,他拼命地挣扎喘息,仿佛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大型食肉动物四下冲撞,他着急啊!开始抠自己的喉咙,他目眦尽裂要说什么,然而因为太过急切只能发出让戒心害怕的喘息,喉咙一会被抓出了血,露出了软骨。
丫鬟再也拦不住沈青岚了,沈青岚扑到傅剑身上便去拉他,泪流满面道:“剑哥哥,剑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伤害自己啊。”
戒心偷偷露出一只眼,沈青岚似有所感看了回去,这一看她就僵住了松开了傅剑的手——阿伶!
“阿剑!”皇后反应了过来,她抱着傅剑自伤的那只手,“阿剑,别弄了,你再弄便要失声了啊!”
宁远侯府的侯爷傅武此时也施展轻功飞身过来,抓住傅剑左手,表情严肃,冷喝道:“傅剑!你又发什么病,这是护国寺的僧人,不是你的敌人!”
傅剑的母亲沈玉荣急得直哭,一会其他人也围了过来,纷纷劝阻。
“啊…”傅剑那血肉模糊的喉咙终于拥挤着挤出来了一个音节。
戒心偷偷地露出右眼,傅剑眼神急切:“啊…阿…伶。”
皇后,傅武,沈玉荣表情僵硬,沈青岚一瞬扭曲了脸,周围的人纷纷疑惑:阿伶是谁。
戒心同样的疑惑。
傅剑见戒心探头出来,将手伸了过去。
戒律眼神一冷,说到做到,毫不客气的一个手刀劈在了傅剑的后脖颈。
傅剑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便停在了戒心那陌生而害怕的目光上。
阿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