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呵。
宋枳喉咙深处挤出一道不屑又轻蔑的冷笑:“戒心大师,你可知这十年间我曾不惜耗费重金遍寻天下名医,费尽辛苦终于在极北之地找到了医术最精绝的天山老人,然而我找门之后他说什么——无能为力,医术精湛…他们的再精湛又如何,还不是没办法解我的腿,渡我的劫。”
戒心沉默起来,宋枳知道她并不能理解他的绝望,于是多说了一点。
“你可知,因为这双腿,我要面临什么?”
戒心皱了皱眉,突然想到前几天阿武推着宋枳楼后,阿武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父亲突如其来的冷落,筠瑶隐约的避讳,皇虚情假意的惋惜还有无数认识或者不认识之人虚伪的同情,每当看到那些人的眼神,我的腿仿佛就又回到了当初被人废掉的时候,钻心的痛,痛到我不能呼吸。”
…
“我没有自虐,我只不过是在用自己的办法缓和伤痛,不然…我怕有朝一日,我会在痛死之前先疯掉。”
他语气平淡,眸光淡然,话间充斥着对双腿的痛恨以及对自己的无奈放逐,他看破了一切,却选择默默承受。
他是金陵朝最年轻的金科状元,是京城学子信奉如神的当世文曲星,是皇帝钦点的吏部尚书,他文采斐然博学广识人品端正,本该前途无量风头无两,然而却因一双残疾的腿,被迫要去面对这世道朝他砸来辛辣嘲笑与虚伪同情。
嘲笑…同情…
对于一个株高气节的文人来说,这已然无异于将他判了死刑…
宋枳有傲骨,同时也由于那根傲骨的原因,他无法忍受自己在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脆弱,于是他聪明地在每次腿痛之时将自己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小空间,伤害自己缓解疼痛。
等到天亮,走出门去,他仍是那名完美无缺的宋枳。
然而那个人不是他,现在的这个才是。
戒心喉咙难受得紧,凝视着他漆黑中也仍旧闪烁着温柔光芒的双眼,苦涩地久久说不出话。
“戒心,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请你出去吧,不要再让我更加难堪了。”
这句颤抖的哀求是他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份尊严。
戒心却紧紧抓着布袋中的一个东西,说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宋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双腿到底是被谁废的,又是怎样废的。”
这话说的不仅逾越了他人底线,选择在这时候说出口也是在人家伤口撒盐。
宋枳惨然一笑,隐没在黑暗中的脸惨白的有些吓人:“这个问题我回答了无数遍,可是怎么办,唯独你,我不想说,难道不能让我在你心中留下一个还算完好的形象么,戒心。”
戒心残的不近人情,她近乎逼迫的追问:“如果你拿我当朋友,就告诉我。”
“朋友?”宋枳仿佛被这个温暖的不像话的字眼触动了心中还残留的一丝希望。
“十年前…”黑暗中宋枳的声音辽远空洞,“阿武家中的小弟身患急病,没能陪我去诗会,我只好一人赴约,却不想去的路被一伙蒙面歹人错认成了他们计划绑架的人,腿…被他们用杀猪刀砍了整整五十刀,小腿的腿骨全碎,砍完之后他们的头比对画像之后发现他们找错了人,我跟他们真正想绑的那个只是体型相似,却根本不是一个人,最后他们见我穿着得体,或许不想惹事,就将我丢去了京郊的一座荒山。”
戒心蹲下身拧着眉瞧了眼他鲜血淋漓的膝盖,有些心疼:“那你后来又是怎样从荒山里回来的?”
不知怎的在一片漆黑中宋枳发现自己能精准的找到戒心的双眼,也能莫名的感受到她眼中传递出来的心疼,这份心疼叫他眉目瞬间柔和了下来,缓缓道:“是阿武发现我晚没有回府,请求了父亲发兵搜寻,只是我被找到之后,腿已经彻底废了,身子从那时开始也变得虚弱易喘起来,一切从那天开始变得不同了,名声、敬仰、视线…渐渐离我而去。”
戒心敛眸,久久没有说话。
“现在你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能不能请你离开这里?”
宋枳虚弱不堪的喘息着驱逐她。
戒心抬头,执拗的不像话:“不,我不出去。”
宋枳病弱的脸悲哀莫名起来。
罢了,这幅残躯受到的嘲笑还少么…
突然,剧痛的膝盖陡然传来了一股冰凉舒适的感觉,而后那阵舒适顺着膝盖一路向下爬,痛的要死的小腿瞬间舒服的让人想要喟叹!
“你做了什么。”黑暗中,宋枳勉强看得到戒心的轮廓,听得到她沉稳的心跳,然而却看不到她的动作,但他就是知道是戒心做的。
戒心常年走夜路的优点此时发挥了出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她精准的把抓在手心的药粉拿了出来,正给他的膝盖均匀的洒下。
空气中的草药香浓郁幽静,牢牢地将原本的血腥味压了下去,就像戒心,一下子将他心底的绝望压了下去。
“我没跟你说过。”戒心的手很稳,神情很专注,声音却柔软的不像话,“我也有腿疼的毛病,每当阴天或者下雪的天气,小腿的腿骨就疼得不像话。”
宋枳一边感受着膝盖传来的舒适感,一边错愕的听她说。
“但我有幸得了清心观刘道长的喜爱,学习了他们道家的炼丹之术,说起来也巧我好像在炼丹一门似乎颇有天赋,进步飞快,平日里闲来无事我就摆弄我在护国寺后院种下的药田,几年的时间里研制出了不少新药,其中一种便是这止痛效果极佳的止痛粉。”
戒心小心翼翼的用食指将他膝盖的止痛粉轻轻抹匀,习惯性的用嘴吹了吹。
潮湿的气流扑打在膝盖之,带来主人柔软又郑重的心情。
宋枳的脸在黑暗中迅速滚烫起来,胸中那翻涌不息十余年的愤懑与悲凉在那股羞涩下也奇异的消停了下去
戒心对自己这番举动毫无自觉,她将瓶塞盖好之后将宋枳的匕首扔到了地面。
宋枳在她抢夺匕首的时候下意识一紧,然而下一刻响起方才那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吹起,也就任由她摆布…
扔掉匕首后戒心抓起了宋枳两只纤细的不像话的手,随后郑重的将止痛粉塞进了他的手中,紧紧的握了握。
“你的膝盖被你伤的很深了,再来一次大概就保不住了,这药你好生拿着不许摔也不许送人,记得每天抹三次,你或者阿武抹都行,没什么讲究,两天你的膝盖之后便可不留伤疤地恢复原貌。”
“还有你的腿,也可以用它,这瓶止痛粉并不多,如果有一天用完了,你答应我,一定要来护国寺寻我,你的腿我现下还不能仔细看,不知是否能医好,但我保证我寺里那些丹药却至少能让你不再痛。”
寒风拍打冷窗,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宋枳第一次无视了让他恐惧又厌恶的风声,只为在黑暗中竭力看清一个人的眼,看看她说出那些关心他的话的表情,是不是一如他想象的那般柔软,明亮。
他有了点灯的欲望。
“宋大人?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叫我宋枳。”宋枳突然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戒心微微错愕,反应过来顺着他笑了:“好,宋枳——我说的话你听到了么,一定记得药,药不够就去护国寺寻我,或者你没空,派阿武也行。”
“收费么?”宋枳不仅缓和了心情,而且还想能打趣她。
戒心有些尴尬:“当然不收。”
人家好吃好住又好戏好酒的招待他们师徒几个这么多天,她怎么好意思收人家的钱,而且…
就像宋枳说的——他们现在是朋友了不是么。
宋枳——是她下山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啊,想一想,他们之间的缘分还是蛮奇妙的。
“戒心。”
戒心恍然抬头:“恩?”
“你能出去一下么。”
“恩?”
出去干嘛,她还想问问他用了止痛粉之后的感受,毕竟根据伤痛情况不同,止痛粉的效果也会随之出现偏差,她还需根据他的感受去调整止痛粉后续的配方。
宋枳轻笑了一声,突然低声道——“我要换衣服,你还要在这吗?”
“啊?”戒心一愣,慌慌张张起身,“我…我刚才没听清,换衣服…换衣服那…我的确是该出去了。”
戒心刚打开门。
“戒心。”门外的亮光照亮了宋枳的眼,那双眼充满奇异的微笑,“我们算是朋友了对吗。”
戒心沐浴在暖黄色的烛光里的小脸温暖又灿烂,重重点头。
“吱呀~”门合,屋内重回黑暗。
许久之后,宋枳沉默地躺回床铺,他仔细的盖好被子确认自己处于了一种温暖的状态,随后紧紧的握着手中光滑小巧的瓷瓶,双眼半合。
此夜无星,此间无月,此身却有情。
全然漆黑的世界,被人从外界温柔地撕开了一个小口,是阳光,温暖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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