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轻眉大脑的一根弦猛地绷紧了,不敢表现出异样,仍旧笑着爬起来,余光却打量起纱幔后绊倒自己的东西——那是个模糊的人形。
半天没停的打嗝声这时候被一吓,终于止住了。
穆轻眉笑呵呵冲到若云跟前:“好你个若云,还敢笑我!”
眼神却示意她往纱幔那边看去。
这场大雪来得极巧,掩盖了这人来时一路的血迹,吹散了浓重的血腥味道,也给这人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藏身之所。若不是穆轻眉和若云贪图清闲,怕也没人想得到来这里。
穆轻眉想清楚这一点,猜想纱幔后那人至少不是为了刺杀而来,可即使如此,一个能躲过来往人群,逃过太子府侍卫的人也足够令人感到危险。穆轻眉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在此时贸然离开,打草惊蛇。她抓过雪的手烧起来,明明心跳响得如同战鼓,语气却仍旧是雀跃灵动:“我的手炉呢?!”
她们蹲下身去寻,仍旧互相开着玩笑,穆轻眉一个劲儿地琢磨,风这样大,那人又挨着窗,穆轻眉根本没法从那一丝的血腥味里判断出他受了多重的伤;
这小阁楼紧邻一条僻静的街道,那街道紧挨一众高门大户的后院,根本看不出是谁家,那人躲到这儿只怕也并非刻意;
刚刚的身影她仔细看过,并无刀剑一类长而明显的武器,只是不能排除暗器的可能……
此时若离开,会不会被那人察觉?又或者若他下了楼,会不会惊动后院诸多夫人小姐,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太子府宴会的这种情况,真得能放心离开吗?
他来多久了?究竟受了多重的伤?还有没有攻击的能力?若不离开,而主动出击,又会怎样?重则自己送命,轻则受些小伤……可若她当真就这么耽搁下去,一个不查叫姑娘夫人们发现,不免又被那些盯着哥哥的世家权臣拿来做文章。
不愿授人以柄,只能以身犯险。
穆轻眉打定了主意,示意若云离开搬救兵:“若云,你去帮我再拿个手炉去吧!”。
关键时刻,若云一向听从指挥,道了声“好,我这就回来!”,便急匆匆跑去搬救兵。
连深吸一口气,穆轻眉都不敢发出声响。她看着窗外强自镇定了会儿,想起自己今天别的是簪花,连能防身的物件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能有几分作用,不由懊恼,却看见有几个世家小姐已经从屋里出来玩雪。不宜耽搁,她只能选择主动出击。
坐直身子,穆轻眉面对那人影,温声道:“你若需要帮助,大可告诉我,我定尽我所能帮你。只是我到底是清白人家的小姐,教人看见一男一女同处一屋,难免坏我声誉,你莫要叫人发现,可好?”
她紧握拳头,忍住紧张说完,却见那人只是微微动了动,并不答话。
穆轻眉手里握紧刚找到的手炉,继续道:“我少时学医,略懂些医术,寻常的伤也知道如何包扎,让我给你瞧瞧可好?”
她提着口气,却不再犹豫,一步步走过去,隔着厚重的纱幔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动作轻柔小心地蹲下,手里还握着那个小手炉,权当做防身的。头发微散,披风的帽子早掉下去,穆轻眉哪里注意得到,只说:“我要拉开了,若你不想,动动手指也好,我不会勉强你!”
她极力做出善良单纯的模样,展现出自己的担心关怀,默默等了会儿,边说边握住了厚重的纱幔:“我要拉开了!”
没人应答。
穆轻眉一鼓作气撩起纱幔,只见一个黑衣男子瘫倒在地,地上是一滩血。
他的腹部有明显的伤口,浓稠的、仍旧不断冒出的血液一点点浸湿穆轻眉的裙摆。
这样的疼痛竟能忍住不发声,穆轻眉心里打鼓,直觉这人不简单,当下有了打算——既然这人伤重到如此命悬一线的地步,可谓整条命都握在穆轻眉手里,即使被救了,也得将养许久。在此期间穆轻眉再去查此人完全来得及,查出有用便做利器,查出会危及太子府众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自然也可以。
没什么犹豫地,穆轻眉脱下披风,微抬起他的头,给他裹好,又脱下外袍,快速叠起来,一把按在腹部伤口上,她一边手上使力,一边解释道:“这伤口不算太深,没伤到内脏,也未伤及主要血脉,关键在于止血。失血过多便会冷些,你别害怕。”
她这时才去看那人,却见他已经被血污沾染得看不清的一张脸上,只有一双眸子明亮透彻,瞧着她,嘴唇轻启,穆轻眉细辨他的口型,是“多谢。”
她匆匆一瞥来不及细想,将自己的手炉放到那人手边,又去脱自己的襦衣,连带着之前的袍子,一起绑好束在腹部。
若云匆忙跑了上来,带着穆青和、几个侍卫和两名提着医箱的医官。
穆轻眉忙站到一边,喊:“还不快过来治伤!”
她这时才觉得冷,穆青和脱下自己的斗篷给穆轻眉披头盖上,双手攥着斗篷将她全身裹住,又吩咐侍卫去关窗户。
他是何等聪敏的人,能想到带着大内高手来的同时,还不忘带两个医官一起来,自然了解穆轻眉决定救这人的心思。
只是穆青和到底比自己妹妹谨慎些,又更了解朝堂的暗流,赶来时极其低调,早吩咐了人去细细排查有无同伙与打斗痕迹。
穆轻眉缩在斗篷里还是冷,又往若云怀里缩了缩,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个伤者。侍卫已经抱来两床被褥并一鼎火炉,甚至还带来一壶热茶;医官给那人服了麻沸散,已经用上针线;这伤者头歪到一边,陷入了昏睡。
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些缓解,穆轻眉长吁一口气道:“兄长,这人伤成这样,都不曾出声,还能保持着清醒,这得有多强大的意志力啊。”
穆轻眉少时,晋国尚未有如今的统一局面,世家大族不可一世,时常今日是李家的天下,明日便易主成王家的河山。他们的父亲,如今的皇帝也是其中一员,仗着自己的出身,盯着皇位的权势如同饿虎扑食。
天下岌岌于名利的数不胜数,只是彼时不过三十出头的穆宏渐更懂得收拾人心,更知晓带兵打仗其实也是捡拾权力的重要手段。
他们兄妹才七八岁的时候,穆轻眉的父亲穆宏渐就开始了争夺皇位,征战四方的生活,这些混战持续了五年才以穆家的胜利落下帷幕,到如今,也不过十年的和平。
跟着先后与皇帝,穆轻眉自然见识过战场的纷乱。
刀剑无眼,身首异处;血流如注,白骨腐肉,在穆轻眉眼里已然不是可怖的场景。她甚至能记下些常用的药方,知晓如何急救——而她最擅长的,是能看出一个重伤的士兵究竟还能不能活下去。
这些是长年的战乱教会她的,不用师傅,亦不用刻意学习。当她见识到的只有死亡,没有生机时,当那些伤兵撕破喉咙地嚎叫求救时,她便学会了将所有可能救人一命的方法铭记于心;也明白了在面对不可逆转的时势时,死亡会是解决问题最便捷的手段。
又有医官加入进来,与穆青和解释:“主子,此人脚踝筋脉已断,只怕得静养三四个月。”
穆青和猜得八九不离十,继续问:“此人年龄大概多少?可能看出筋脉如何断的?腹部伤口又是何物所致?还有什么别的伤?”
医官恭敬答了:“此人二十出头,筋脉是被人刻意损毁,手腕脚腕还有长时间被捆绑的勒痕;腹部伤口是被短刀所伤;至于别的伤……”那医官顿了顿,微侧过身子让穆青和看:“实在是密密麻麻,新旧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