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颍川郡的繁华街头,酒楼林立。此时正是月华初上的时候,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客人酒足饭饱,餍足地跌跌撞撞走在路上,嘴却尚不停歇,胡言乱语说上一通;男娼女伶卖力地揽着客,脂粉香揉进夜风中,化作腻人暧昧的味道。
花楼的雅间,众人团座,正在畅饮。
居中饮酒者是个玉面公子,一双丹凤眼自带一股风韵,只是一勾唇也不知酿了多少惹人遐想的风流。他把鞋踢在一旁,大大咧咧靠在软榻上,就连外袍和腰带也被扔在一旁,衣衫不整地仰头灌酒,与众人调笑嬉闹。
坐在角落的的是个低垂着头的少年,已是寒冬腊月,他却仍旧穿着纱衣,赤裸双足,并不束冠,一头青丝用个白发带束着,跪坐在一旁给主人倒酒。
张罗宴会的正是穆轻眉若云口中“南安侯府的大儿子”张甫杭,他因侵地逼死了人,如今颍川郡人尽皆知。只见他端了杯酒,摆出一副谦逊神色,对斜倚在主位的公子道:“留泽,你说,谁又能想到那教书先生那般冥顽不灵,既已租了地产,还不起钱自然得把那份地给我家。他竟闹着自杀,如今那些愚民都要把小弟我逼死了!如今你已是颍川郡守,我便想着来向你求教。”
楚留泽一挥宽大衣袖坐起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已是半醉之态,道:“这有何难,你我也算自小认识,若真是那人想不开,关你什么事?”
他的的丹凤眼微眯,歪着嘴角不以为意地笑,装作不经意般又补了一句:“只是不知可有当年他租赁你家田产的地契?有了此物,我定能帮你堵住悠悠众人之口。”
果然见张甫杭面露难色,道:“地契这东西,平日哪会在意……”
心中嗤笑一声,楚留泽缓缓点了点头,广袖一伸给自己倒了杯酒,道:“也是,到底是张纸。咱们也算有二十来年没见,甫杭,今日定要好好叙旧!”,只是叙旧,却不言今朝事。
他这话说得含糊不清,让张甫杭心中忐忑,只好僵着脸笑笑,对自己带来的妓子道:“还愣着做什么?!伺候不好几位大人要你们好看。”
那纱衣少年跪坐得越发规矩,低眉顺目给张甫杭倒酒。张甫杭拍拍他的脸,对楚留泽道:“留泽,这些皆是我的家妓,你看上哪个只管说,我给你送府上去!”
楚留泽笑着应“好”,环着自己身旁的女子随她给自己灌酒。
雅妓在侧,美酒入喉,当是酒池肉林;歌舞管弦,盈盈腰肢,自是醉生梦死。一时间众人皆已醉做一团。
张甫杭狠狠搂着那少年,掰开他的嘴,提着酒壶往他嘴里倒酒,那酒味道辛辣,少年被呛得直咳嗽,张甫杭哪里在意,直道:“多喝点!”
少年挣脱开来,陶瓷酒壶摔在地上,却不敢离得太远,酒呛得他流出泪来,也没换来主人的怜惜。
张甫杭气急,拽着他的衣领拉到自己面前。少年战战兢兢躲避,张甫杭哪里肯,撕开他的纱衣就要动手。
楚留泽靠在椅子上,眼神却忍不住看过去,竟见张甫杭用碎了的酒壶划在少年赤裸的肩胛上,鲜血氤氲,张甫杭越发起劲,拿过酒杯就浇在上面,少年咬着唇不敢出声,脸上早已经一片泪水。
楚留泽本以为是寻常调情,哪里想到会是这般场景,忍不住一个寒颤,坐直身子,扔给少年两块铜板道:“你!给我去东边落食巷,买份馄饨来!”
少年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抬头看楚留泽,手足无措捡起铜板,紧捂着衣裳逃也似的离开。
楚留泽又瘫坐回座椅里,搂着美人儿给她喂了杯酒,不甚在意似的道:“那种没眼色,没风情的东西,甫杭兄要他作甚!真是白白坏了咱们的好氛围!去!让老鸨叫头牌来!”
散了宴,楚留泽嫌弃一身的酒味,不肯坐马车,慢悠悠地回府去。他这人张扬阔绰又好显摆,穿着毛大袄,踩着夹棉靴,晃晃悠悠和自己的门客道:“你明儿赶个大早,好好查查那教书先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若他有什么亲戚,一并送到官家客栈照顾好,莫让人伤了。”
门客答应了,担心道:“这事情不算小,听说张甫杭是南安侯的大公子,将来的南安侯,只怕他定会向他父亲求助。若您要查这案子,他爹会不会施压?”
楚留泽大摇大摆地走,用漫不经心地语气答道:“怕什么?我爹可是当朝的魏忠公,比他爹爵位还高。何况当年跟着圣上征战,打下这江山的可是我爹,他南安侯算个什么东西?”
门客显然听他这番话已经听得腻味了,这楚留泽仗着自己身份随心所欲已是常态,好在还算有颗赤子之心,倒也赢得些称颂——诚然对他的称颂更多来源于他的风流倜傥、放浪形骸、风流多情……沾花惹草。
等到楚留泽慢悠悠晃荡到郡守府,却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缩成一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他带着些醉意,眯着眼睛看,才发现竟是先前在花楼被他借口出去买馄饨支走的少年。
“你主子还在花楼。”他使劲敲着大门,冲里面喊:“我回来了!给我开门!”
“馄饨……”,少年晃晃悠悠站起来,低着头也不看他,只是抬起手,轻声道。
只见他手上捧着碗馄饨,早已没了热气,反倒是长而卷翘的睫毛上,带着朦胧的雾气。他的声音和楚留泽想的一样,低而柔软。
楚留泽一怔,笨拙地接过来,道:“我只是想让你先出去。落食巷那么远,你……”
他这时才看见少年赤裸的双足,在寒风里已经皴裂绽开,只能交叠着相互取暖。心里忽然一窒,他习惯了锦衣玉食,每每见着所谓的贫贱者被迫忍受饥寒,总觉得难受。
小厮总算从梦中醒来,趿拉着鞋跑来开门。楚留泽将碗塞到小厮手里,对少年道:“到我背上来。”
少年一怔,红着眼眶道:“我不是为了……”
楚留泽想起在花楼时张甫杭说的话:“你看上哪个只管说,我给你送府上去!”
这少年是张甫杭府里的家妓,只怕已见惯了自家主子没事就如送礼般把他们送到他人府上度一夜春光的作风,楚留泽没想到他会如此想,解释道:“地上太凉,我背你进去,今晚好好休息,明儿再回你主子那儿去。”
他看着少年的纱衣,在寒风里过分得弱不禁风,越发急道:“我没那种心思,你何时听说我平日里身边有过男子?何况我年长你得有一轮,你不必担心。”
少年踮脚趴在他背上,枕着毛茸茸的衣裳偷看楚留泽,可惜只看得见他通红的耳朵和脖颈。他却终于心安地闭上了眼睛。
“我叫盈盈……”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可总想着让这位郡守大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侵地一案结得很快。张甫杭派了个管家去认罪,自己却逍遥利索跑去了京城,楚留泽即使再不愿意轻饶张甫杭,却毕竟没法子对张甫杭做什么,只得咬着赔偿金额不放,硬生生把最初的五千两纹银抬到了足足八万里。
担心有人报复,他将那教书先生的遗孤安排到了学府住着。那小姑娘年纪小,性情却有几分坚韧,庭审时声泪俱下将事情经过说的明明白白,听的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然而等这件案子上报到京都,也只不过是因地租产生的小小纠葛,圣上只会当做笑话一桩。而更大的可能是,上报此案的奏折会被南安侯扣下,一个穷书生这一辈子到头来落得个无灵位、无墓碑的地步,最终只化作奏折上的几行文字,便这么在权贵的手中积攒着累世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