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秋枫,宴席。
来客素衣薄薄,一副淡然出尘的样子,与我简直没有一点相像之处,唯有嘴角那两勾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然弧与我相差无几。他刚走到离我九步远的地方,就开始伸手在鼻边扇风:“很香的烟味——就是太浓了。”
“坐吧,”我吸了一口烟,慵懒调转长烟管朝向对面的席座,道:“宴主邀你今日来此宴,要我将往事讲与你听,你便听我把前尘旧事讲完,尽兴饮酒吧。”
素衣人微笑道:“洗耳恭听,只是不饮酒。但是,你不是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娘了吗?”
我懒得管他喝不喝,兀自品一口栀子酒,准备待到余香也散了才徐徐开口。令人愉悦的是,那人也不着急,只是翘着二郎腿坐得极其放松。
“那两个小祖宗不是我生的,是我的小号生的,那个女体女人格。切入正题——从不饜界下到溯界是几千几百年前的事,我懒得现在算年份了,又不重要。”我把玩着旁边用朱砂画了画的宫灯:“当初我还不想下来呢,因为我懒,谁知英名如我也被老爹和国师套路得这么惨。这主意,我用脚想也知道是他们两个彻夜推心置腹整出来坑我的。”
“这一切的初始,是那一天午夜——对我来说也就是早晨了。我用了半个时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餐桌——”
那人一下子笑起来,我的目的达到了。
“——慢悠悠把金盏里的鲜血喝完,总算是享受完了早膳,抖抖袖子一拂其上红绸。萤火一见我饮毕就把我拖了出去,‘哥,’她冷冷道:‘今日沈乌啼也来看。’我直到早膳完都没彻底醒。顺便一提,我在午夜用早膳,喝血,因为我是血族的。太帝也就是我老爹有个血族的帝后,他二人把我诞下,故而我是血族。老爹还有个天族的妃子,母后和天妃怎么互相看怎么不顺眼,毕竟是互殴了几万代的种族了。天族妃了生下了我那个天族傻弟弟公子断琴,我很怀疑他娘日夜鼓动化用太阳把我晒死。我对种族之分倒是无感,可能是因为二弟是天族、三妹是楹魅、四弟是灯魅,我就算有感也没办法。
‘一个老爹盯得还不够吗,他们究竟在怀疑什么.....唉。公子断琴也不嫌困。’我说。焚灯盯着我喝完血故意不擦的嘴,拍着我的肩,‘哥哎……’
‘什么事?’
‘你别打我打太狠啊!每天操练时抽我抽那么狠,我受了!但是今天国师也来看,你就稍微——”
“他凑过来强颜欢笑,‘让着我点嘛?’”
宴客夹了一根菜,道:“听起来,你很厉害。”
我笑道:“啊,是啊。我是如此自恋的人,当然要大声呐喊出来自己的优点。”
“请接着说。”
我抽烟,接着讲故事:“焚灯想让我让着他,但其实他的实力很强,就是干什么事都很怂。我就问他,
‘你怎么这么怂。明明很厉害,我干嘛让着你?’我把他揉走。他不干,说‘可是你一直让着二哥,你偏心。’你听听这话!当时我就问,‘你是一千八百岁吃醋少女吗?’”
“我看他嘟嘴,立马投去嫌弃的眼神,说‘你是他吗?他要是被我打得太惨,回去可就更惨了,天妃该怎么骂他怎么骂他,看不起血族厌恶血族的菜鸡天族,该怎么讥他怎么讥他,该怎么讽他怎么讽他。但是你都不是正常生出来的,族人概念模糊,又讨喜。打打有好处。’”
“他紧接着就喊,‘你还让着姐姐!’我不禁捂耳,聒噪啊。正要开口辨解,荧火冰块一样的目光打来,哎呀妈耶,我突然间仿佛公子焚灯上身,怂得一批,‘莫胡说八道,她能单手把我拍成泥,莫胡说。’我试图辩解。”
宴客笑道:“你不舍得打妹妹,是也不是?”
“我也不舍得打弟弟啊,我平常跟他们打都是跟拍灰一样的,只是他们认为我打的狠。”
微凉风起,脚边彼岸花被吹起了一朵飞飘在空中,我伸出食指,它被吸引到我的指尖,被宫灯照着好看得紧。我接着道:“萤火把我抡了出去,啊,血族之主薄情爵,飞了。我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孤线,本来想着在最后一秒再秀个姿势落地,结果快落地时一眼看见国师负着手一脸严肃地负手皱眉盯着我,鱼尾纹都给皱出来了——虽说是晚上,但我是本来就是夜行生物。师尊还有旁边笑得猥琐的老爹,以及敛目拔弦的公子断琴。”
“国师就是你师尊?”
“是。我极其、极其,尊重并敬爱他,”我把彼岸花拈起,放在烟管前端正烧着的香上:“他名叫沈乌啼。不像许多人一样举止和长相没有自己的风格,他很有些锋芒毕露的味道,就是略有些矮,鱼尾纹明显。当然你要知道,抛开这真实年龄不提,国师的外表定格在了他二十几岁时,所以不要以为他看上去很老。平常国师的眼神凌厉得乍一看你能把你看出个哆嗦,我想整个不饜界敢跟他待在一起、老友一样说话的,就只有我和我爹了。”
素衣宴客似乎在想象:“嗯,锋芒毕露沈乌啼。”
“哦对了,他的话,还有一两点你必须得知道的,”我一想到师尊究竟是怎样的人,第无数次忍不住笑:“——我会慢慢跟你讲。”
“我旋转跳跃,我用着眼。一落地,给二人请了安,就见国师忽然眉开眼笑的,冲我招手,笑着回我的客套话:‘哎,好。’老爹蹭过去,说‘沈乌啼啊,你最看重哪个皇子?还是公主?’他嘿嘿地笑,实话说看起来有些下流。虽说早朝时总能装得很有天子威仪,但面对着少数几个人就跟变了脸一样。”
“我爹问出来这个神奇的问题以后,国师皱着眉,清晰有力地回答他说:‘爵’,就是我。”
“我假装没听见,瞟了眼公子断琴,他明显又在咬牙。唉,这孩子怎么老想不开呢。”
素衣宴客若有所思:“有个艳压自己的哥哥,确实应该不好受。”
我点头,接着道:“老爹‘啊哈哈’着朝我奔来,把我推到演武台上,说:‘来来来,教你师尊瞧瞧,太帝也可以带孩子,不过你一定要小心你弟弟啦!你师尊带了他一年,估计顶了联教你一个甲子……’那是自然的嘛,倒不是我看不起我爹,只不过是他在带孩子这方面的确是远不如我师尊。”
“师尊打断了他的话,‘以后不要让我教他了。我只教爵一个徒弟,你看看他!’背后抽出手来比画着断琴,‘这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无知的光芒。朽木,不可雕!”
“那么,”宴客笑起来:“沈师尊原来也会讲笑话?和你一样?”
“我哪里比得上他讲笑话的频率,他板着脸,平均每三句一个笑话,我的八块腹肌就是这么出来的。”
宴客的筷子抖了抖,肩也跟着像扑翅膀的鸡抖起来,笑点真低。我看着在烟管上烧出一片艳红的彼岸花,接着道:“当时我立马说,‘国师您别这么说,千万别。’废话,这要是把我弟逼急了,哪天趁我睡觉吧扯出来扔到太阳底下,我就灰都不剩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然而太帝只是哈哈着说,‘消气嘛,好啦,好徒弟给你,给你。’我无奈啊,一偏头避过太帝摸上来的手旋身绕过他,掠下台直接立到断琴的琴前,附下身。”
“他停下弹琴,抬头道,‘哥,早啊。’眉眼柔和依旧,就是仿佛瞬间要跳起来抡琴砸我,或者捅刀。
我放低声音跟他说,‘你琴技长进不小。以后我不弹琴了,弹了也没你好听。’”
“‘谢谢哥,’他温声道,‘是你教得好。’我总得说些什么吧,就胡编乱造,‘我昨晚睡得特别早,今早多喝了好几盅血,就侯着你呢。’也没看他的表情,随口瞎掰着转身回演武台上。其时荧火和焚灯已经立在了一边,奇异的是,两人竟都一语不发,正襟危坐,这气氖不对啊。似是回应,我的耳边突然响起国师的声音:‘权衡好,做你的决定。胜者下界,败者,不知道什么下场,你爹的决定。’”
“啊,这么残忍。”宴客啧啧,“那你怎么说的?”
“我给他回音说我筹谋好了,”我回答,“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你想想看,不饜界,顾名思义,不会满足。不饜界是以鲸吞或蚕食别界为生存活力的一界,当年我老爹就是跟国师搭档把同性质的婪心界吃了一半才坐稳了位子。即使是得知这件事之时的八百多年前,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我得跟这帮孩子互抽,幸好本爵单手都能贴着脸打他们,要不然局势还真不一定由我控制。”
“我向老爹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老爹喝茶笑不语。我又能说什么呢,于是转向我弟,抽出腰上软剑,说‘勿教我失望。’”
“紧接着就开打了。我弟是琴修,我的话……额,我是什么修呢?”我想了一会,“我什么都修。”
“……”宴客有些无语。
“是的,我想了一番,好像我在战斗的时候完全是看心情选招式。啊!我真厉害。”
“哈哈哈!”他的笑点是真的低。
“我一听他这次弹琴,本想开口大赞,却见这周用几人都盯着我一脸的诡异。我就想,什么情况?为什么他的技光大有长进,攻势增强了一个档次,你们要看我?我以祀舞化消他的琴音攻击,思量着不对劲之处,忽闻国师呵道:‘傻逼。’”
宴客这会笑喷了,我极快地抄起桌上的折扇抖开挡脸,接着道:“对的,他清晰而大声地说,傻逼。”
“沈师尊还会说粗话?哇!”
“是,而且是一脸严肃地说。”我摇着折扇。
“然后呢?哈哈哈哈哈……”
我道,“萤儿的嘴巴真是不留点情面,她说,‘我没看出来爵的战斗节奏与一年前有什么区别。”
“哦?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时也稍微想了零点几秒,然后我就想明白了。举了例子,你拼死拼活练了三十年武功去跟一个人互殴,结果回来的时候,你发现那人打你的手法完全没变,照样是淡淡地一脚把你踢趴。这代表了什么?”
“总不可能是没有进步……”素衣人喝了口茶,“至少证明了,他跟那人的差距完全没有缩短——啊,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所以我收剑缠腰,非常配合地祭出了手机,大放《极乐净土》,跟着跳起舞来那,本爵就是个跳舞的,御用舞司就是本爵。果不其然,《极乐净土》扰了公子断琴的琴音,他愤然拍琴而起,祭出lpad,播起《The Riddle》,抽剑捅来。”
素衣人一口茶喷出来,笑得仿佛抽风。
“国师眯了眯眼,公子焚灯立马打了个颤。然鹅我不怵他,我最爱在他面前作死,可惜的是,这次被两个老人坑了。国师毫无心理障碍地从我爹手里把差点就要挨到嘴边的茶杯拿走,武夷山的大红袍就这样被他漱了口,漱完了把杯里剩下的往地上一泼,道:‘真蠢!’”
“‘啊?什么意思?’老爹装得可像了,问有什么不对。国师说,‘爵放水放出了一方汪洋大海!公子断琴,你可以下去了!’老爹立即挥袖:‘下去!现在!”
“哎妈把我吓得,我转头就叫,‘什么?为什么?’好了,我的悲惨生活从此开始。那时我年轻,一千八百岁。当时我也知说话是没用的,所以喊完了也没再多说,就看着断琴一脸凄凉地下了演武台。”
“可以理解,这很明智。”宴客颔首。
“结果我比他还惨,”我吸一口烟,“我身为人兄总要知道他会怎么样吧,于是就道,‘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去天族搞事情了,真棒。’”
“套话吗?”素衣人问。
“不,礼仪性套话,这两位老爷爷可精了,要套他们两人的话我得要先打一会儿草稿。”
“我真是不明白我干了什么事,居然第二天就被这两个老爷爷套路得傻乎乎下了界,还遇着个血猎——不对,我差点又忘了,他是妖狐,什么血猎。不存在的。”我合起折扇,一下下磕着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