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喜爱花,尤爱海棠。
或许是出家前,他的名字便叫做李海棠。
那年李海棠二十三岁,恰逢四月,天色很好,万里青空。
去花神湖踏青的游人很多,因为花神湖不仅有清澈见底的湖水可以荡舟,更有无数美丽罕有的花朵能够观赏。
比如“海棠王花”,传说是花中极品,只在《花卉志》中记载过一次盛开的记录,那也是很多年前了,花神湖有“海棠王花”的花株,无数年来却始终是花株,无数花匠试过无数种方法都未能让它开出花朵,因此得了个“假昙”的别号,说是不遇韦陀终不开。
花神湖上有一座无名石桥,游人为石桥取名叫做“情人眼”,李海棠却始终觉得那座石桥其实更像一道月牙,叫做“月牙桥”更贴切。
这一年二十三岁四月里,李海棠再一次看过依旧没有花苞的海棠王花花株,携着春风向月牙桥漫步走去,行过花神湖畔,折过湖边嫩柳,来在石桥上,头顶是万里青空,眺望远山,是一幕雨后山清。
胸中激昂,来年士子大考必得魁首方归。
不觉时近黄昏,惊觉归家晚矣。路过湖边垂柳,走过花神湖畔,猛回头却被清风迷了眼。
夕阳下石桥上,一纤瘦背影正坐在桥沿双足欢快的荡来荡去,清风温柔的翻起满头青丝,那是石桥的化身么?李海棠心想,缓缓向家归去。
她看起来像我一样孤独。
这一年,再没有去过石桥。
第二年春,李海棠带着一位家仆进京大考,整整一年后方始归程,没有锦锣开道,未骑高头大马,名在孙山之后。
锦城大火,管家卷着荣华富贵不知所踪,家仆散尽,城外多了两座豪不起眼的新坟。
海棠王花依旧未开。
李海棠喝着酒上的山,坦坦荡荡,走过九九青蛇道,走过红尘九万里,拜在南山大师驾前,剃度了三千烦恼丝。
山中岁月无声,这一年李海棠早已经不叫做李海棠,法号“万喜”。
万喜下山化缘,看天色似有烟雨,裹着蓑衣一身缓缓向山下行去,去哪里呢?去看看我的“海棠王花”罢……不知道开了没有?
赶到花神湖畔的时候,天已下起了蒙蒙细雨,万喜透过斗笠的雨帘望去。
海棠未开。
不觉间竟走到了石桥,万喜再次看到了那道纤瘦的背影,那道纤瘦背影坐在桥沿面向北方,万喜也走上石桥坐下面向南方,两人背对而坐。
天地间只有微蒙雨声,万喜突然轻语道:“石桥,你知道海棠王花何时能开么?”
“石桥”浑身一震,讶道:“你……你在跟我说话么?你是谁?”
僧人斗笠下的面庞带着微微笑意,语气温柔道:“我叫万……我叫李海棠。”
“石桥”道:“你的名字真好听,你也在等那株海棠王花么?对了……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李海棠道:“嗯,我等了好多年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这座石桥的化身……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知道世上有好多不明白的事是夫子也无法解释的,夫子又怎么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妖怪呢?”
“石桥”一阵咯咯娇笑,似乎心情十分欢快,道:“你一定是读书人,傻傻的真有趣!那你说我算神仙还是妖怪呢?”
李海棠微笑道:“神仙都住在天上,又怎有闲趣理我这个凡夫俗子?”
满湖风雨声,石桥上良久无言,李海棠小心翼翼的问道:“石桥先生,你还在么?”
忽闻背后似有低低地饮泣声,“石桥”伤心道:“人家好心好意陪你说话,你竟说我是妖怪……甚么先生不先生的?人家是女儿家。”
李海棠第一次体会到心慌的感觉,很想转过身去,又怕见到“石桥”的真面以后就再也无缘可见。
花神湖面涟漪万千,又怎及李海棠此刻心中波涛丝毫,他脱下蓑衣斗笠,叠好放在石桥上,轻语道:“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这蓑衣斗笠,是海棠给石桥姑娘的赔礼。”
“石桥”愣了愣,不再饮泣,哽咽道:“好,破是破了点,但我收下了!”
烟雨朦胧,花神湖上,一僧一石桥。
万喜起身:“我回了。”走过花神湖畔,去向老寺青山。
良久后,“石桥”抬眼望去,雨幕遮天,只见天地间一个朦胧背影逐渐远去,突然奋力喊道:“李海棠!三个月后,此桥此地,我们一起去看海棠王花!”
万喜回头暖暖一笑,心下思量,不知“石桥”看不看得到。
三个月后。
真巧!又是微蒙细雨天。
下山仍是蓑衣一身,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去看海棠王花,而是径直走到石桥上坐在三个月前坐过的地方。
“石桥,我来了……”无人回答。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竹笛,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曲子是大鲤国宫廷乐师麦乐师所谱的《莫失莫忘》,笛声婉转而悠扬,既温暖又哀伤,李海棠脸上慢慢划过两行热泪,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
细雨润湿桥面,微有一丝凉意,李海棠抖抖绿蓑,遥望着青色苍穹下的深色远山。
雨燕飞过第三次的时候,一人身穿比自己宽大得多的蓑衣斗笠自雨中款款而来,陇上烟雨,缓缓归矣。
那人走上石桥,斗笠下传来抑制不住的喜悦嗓音:“我就知道那日你听到了!”
李海棠微有讶异:“石桥?你……你是?你不是……”
蓑下人咯咯而笑:“傻子!你不会真把我当作石桥的化身了罢?神仙妖怪呢都有人做了,今世吾乃凡间一俗人,恰缺一人共赏花神湖异株,不知公子赏脸否?”
李海棠不过诧异了一瞬便释然,微微笑着当先向湖边走去,“石桥”姑娘微微笑亦大步同去,有如小鹿。
一尾孤舟悠然停在湖边,“石桥”姑娘当先跳上,将船楫抛向李海棠,李海棠笑着接过,上了船向湖心缓缓划去。
海棠王花花株长在湖心岛上,花叶和枝干长得极好,却仍是无花一朵。
“石桥”姑娘轻叹了一声,随后洒然道:“它既不为世间千万人开,自然也不会特意为你我二人而开。”
李海棠道:“传说海棠王花能活千年之久,随缘而开,或许它已经活了几百年,早就无意与群芳争艳……”
“石桥”姑娘嗯了一声,二人乘回小船,重回到月牙桥。
斗笠蓑衣一身,风雨满袖,花神湖面明如洗镜,目尽处是一幅雨幕山清,有僧缓缓道:“微雨自天来,润物细无声,功名利禄如云烟一场,恰逢石桥,山前是梦,山后亦是梦。”
斗笠蓑衣一身,风雨满袖,桥上人对影成双。
“石桥”姑娘站在桥中央,看着李海棠的背影低语道:“李海棠,方才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你摸摸看我的脸是不是肿了?”
说着走到李海棠面前,缓缓摘下斗笠,一张清丽雪白的面颊映入眼帘,哪里有半分肿了?
斜阳晚照,眼前人眉如柳条,双眼似月牙,笑起来便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带笑说道:“好了,你既见了我的面,又摸了我的脸,男女授受不亲最是大防,你是非娶我不可了!不然我还有何面目苟全于世?”
李海棠怔然,花神湖面涟漪万千,又怎及此刻心中波涛丝毫。
老寺青山上,万喜长跪在南山大师身前,南山大师长叹一声,重将三千烦恼丝还了他。
这一年,李海棠二十七岁。
下山后,赶到锦城一座大宅前时,一如初见“石桥”,夕阳下少女坐在桥沿的黄昏时分,宅前左右石狮颈上各系着一个大红绣球,宅邸大门高悬着喜庆的大红灯笼,着人一问,那人笑道:“你是本地人么,怎地连员外郎家的喜事都不知?员外郎家三个姑娘,这幺儿虽是庶出却最得员外郎喜爱,前日在大夫人的主持下招了个姑爷,那长得配咱们员外家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啊!姑爷好像姓李,员外郎从外地经商回来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李海棠脑中“嗡”的一响,不住回响着“姑爷好像姓李”这六个字,心中莫名的生起一丝慌乱,就这样定定地站在大街之上,等回过神来已是夜幕时分。
府门已闭,街上却是灯火阑珊,城中好像正在举办灯会,一片欢声笑语中,李海棠慢慢走向悬挂着大红灯笼的墙角,靠在墙上失神。他心中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突然发现老天爷似乎特别喜欢从他这里带走他最珍爱的人或事物,先是十年寒窗大考落第,然后是双亲亡故家财散尽,平生最爱的海棠王花没有为他盛开过一朵,“石桥”姑娘雀跃地说要嫁给他,却在三日前与另一个人拜过堂成了亲。
晚风幽幽,不时送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在灯火通明的街市上对诗猜灯谜,发出银铃般笑声的便是那个身穿黄衣的少女,正与一个少年郎在对诗,那少年郎手中折扇潇洒一摇,向那少女动情说道:“三郎一见小姐如故,不由想起司马相如的一首诗赠给小姐: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黄衣少女闻言轻笑,似有几分羞怯,道:“多谢公子抬爱,小女子可比不得卓文君,而且小女子听说后来卓文君也写了一首诗给相如公子,你听:
皑皑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摇扇少年郎闻言一愣,尴尬地笑了笑,忙拱手说道:“三郎班门弄斧,原来小姐竟深藏不露实在令人佩服,三郎想起尚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有缘再会。”
黄衣少女回礼笑道:“公子美誉,小女子愧不敢当!”
执扇少年郎含笑与少女分别,向长街深处走去,姿态仍然潇洒,不知此时又在哪处灯火阑珊下摇扇吟诗言笑晏晏。
这两首诗第一首叫做《凤求凰》,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定情诗,彼时司马相如确是真情实意地爱慕卓文君,卓文君也被司马相如的文采所打动并嫁给了他,不过那时司马相如还只是一介布衣,而卓文君的父亲却是蜀地豪阀卓王孙,卓文君为了爱情不惜与相如私奔;但是朱颜易改沧海变换,相如发迹后欲娶一茂陵女子为妾,于是卓文君便写了《白头吟》这首诗叫人送去给相如,司马相如看到卓文君在诗中第六句写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后幡然悔悟,从此打消了纳妾的念头。
而如今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已然变成了读书人获取少女芳心的手段,还有几人愿意记得卓文君后来写过这首《白头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