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选用上好的面粉,用竹筛这么一过,就能将精面留下。”
大夫人拉着南月的手来到了厨房,随后挽起袖口,亲手上阵。
“我母亲一生都在深闺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偏爱制糕点。当年,就是她办的百糕宴吸引了父亲的目光,从此郎情妾意,红妆相伴。”
“可惜啊,父母恩爱不长久。没过几年安稳日子,父亲就厌倦了母亲,纳了一房妾室,之后,便是让世间妻子都头疼的后宅大事。母亲劳心费神,身体也每况愈下,没过几年母亲就去了,父亲虽然悔恨,可也不能让她再回来了。”
“母亲去世之前,曾同我说了一些贴己的话,我如今也对你说。”
大夫人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南月见状,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了擦。
大夫人笑着捏面团,边道:
“嫁人,当嫁一位对你好的郎君,最好有个俸禄不高不低的闲职,如此,没有闲钱寻花问柳,也能与你岁岁常相伴。”
“自古女子多难,文人还讽刺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劝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些话万万不可多听。如我这般,母亲就劝我多学些东西,可经文古书读多了,就容易心生怨怼,可圣人又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少计较。”
大夫人把面团揉成一个个小团子,用筷子给每一个凹造型,个个摇身一变,成了桃花的形状,她又用花瓣捣碎的花酱点缀在花中央。
桃花似的糕点上蒸屉,厨房的人帮她生起了火,不消一会儿,糕点就做成了。
“这就是桃花糕,你看。”大夫人等那糕点放凉之后,拿起一个放在了南月的手心。
“的确精致,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南月自己咬了一口,赞叹道。
这边才刚结束,大夫人突然感到脑袋有些昏,随后一个踉跄就向后倒去。
众人连忙将大夫人抬到了屋子里,来不及叫御医,便让府里的大夫先给夫人诊治。
那大夫看起来年岁不大,四十左右,现下额头冷汗涔涔,惶恐地敛眉道:“三姑娘,这,这......”
话还没说完他就跪在地上,连忙道:“大夫人这是先衰之症,在下束手无策,还请三姑娘尽早准备后事吧。”
此刻,大夫人口中突然喃喃作语:“月似当初,人似当初否.......母亲,我随你来了。”
她的嘴角含笑,说完,青黑的眼一阖,人便没了气息。
南月静静地坐在床边,手中拿着夫人渐渐冷却的手,明明她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为何双眼还是如此酸涩。
“母亲,大哥和父亲还没回来呢?您不要睡啊,养好身子才能将他们平平安安地迎回来。”
此话一出,屋中的女婢都轻轻地抽噎了起来,阿念也忍不住了,心头的弦一颤,那泪水就不自主地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小姐,大夫人......去了。”阿念哭着摇着面无表情的南月。
在身后方才一语不发的白芷此刻突然跪下,她双眼肿胀,泪水滴落在地上,依稀可见昏暗的光影里,地上的余灰被泪滴溅开。
“大夫人殡天了......还请三小姐办丧事,莫要耽搁了。”
此话似是噙着血泪,却是声震房顶,惊醒了怔然的南月。
她喃喃道:“大夫人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二姐姐,她却将我当作了她的亲生女儿这般教导我......”
白芷听了,也忍不住插一句:“三小姐,我家夫人自从嫁给太尉大人就不曾见过姬妾,太尉大人虽然不善言语,但都是真心实意地待她。自从您来了,大夫人心中自然会生怨怼,可是中秋那日,大公子对夫人说了许多关于您的好话。奴婢记得最深的一句就是大公子说,三小姐真真配得上太尉府的教养。自那日起,大夫人就对您心怀愧疚,把您当女儿那般看待。”
南月听了之后,起身退后,缓缓地向床上妇人的遗体磕了三个头,随后喃喃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竭尽我所能,帮您找到二姐姐的。”
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但从脸上落下的水打湿了衣袖,留下不明显的水渍。
南月似是为了让自己记得更牢,又低声呢喃道:“母亲,我一定会找到二姐的。”
太尉府这几日平静地挂上了白布白花,府中所有人都穿着素淡,但大夫人过世的消息还是顺着盛京到边关崎岖的路传遍了整个北秦。
溯光帝下令,为了感念太尉府人王氏,特封她为“济善夫人”。
又为了等候远在边关的太尉和大公子,大夫人的棺椁在大堂内摆了五六天,最后,连南月在周围点的几十盏香炉都无法掩盖尸体腐败溃烂的味道。
但边关到盛京的路途遥远,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十日才能到,于是在大夫人头七这一日,南月迫不得已下令先下葬。
于是皇帝派来的依仗官帮太尉府组织了大夫人的丧葬依仗。
那日,天光暗淡,风寒朔朔,白纸纷纷洒洒地落了一地,原本繁华的盛京因这日而变得消沉了分毫。
不少与母亲相熟的夫人,连着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夫人父亲——王选王大人也一并为她送丧。
王选的鬓发霜白,宽大的白衣勾勒出他有些佝偻瘦削的身形,仔细一看,他双眼凹陷,唇色发白,看起来憔悴无比。
这样一副垂老的模样,就像是下一秒就能随大夫人一并仙去了。
南月让手下将随身携带的大氅递给王选,他却摇了摇头,礼貌地推辞。
“听坊间传闻言,樱儿很是喜欢你,若是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按照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外公才是。”王选如是说到,言语有些虚浮。
这一声樱儿是唤夫人,夫人全名叫王樱,出嫁后,别人要么唤她大夫人,要么公孙氏,再无人唤她樱儿了。
南月颇为感慨道:“若是母亲逝世前能听到您这一句呼唤,该多好。”
王选闻声,眉间结着满满的阴郁与哀愁,他喃喃道:“樱儿不喜我,自从她母亲去世后,樱儿就不认我这个父亲了......没想到,最后,是我亲手送她们母女俩走。”
说着,王选的眸中似有泪光,但很快被他隐藏了下来。
南月无声地递给王选一只帕子,“这是母亲绣的帕子,本是给父亲用的,可惜父亲无法及时赶回来。这里风大,若是......外公被风沙迷了眼睛,就用此帕擦去吧。”
王选颤颤巍巍地接下那方帕子,“风沙确是甚大,甚大......”,眸中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滴落在青色的方帕上。
看着王选一脸的悲戚,南月那些怨怼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一棺后的爱恨,又是多少人的意难平呢?百年之后,不过又是一抔悲欢难述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