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天津。
郑山傲的宅邸中,陈识在他的带领下步入大厅。
望着那林立在大厅里的诸多铠甲,脑海中却回想起当初二人见面的交谈。
“我年轻学拳啊,发过守秘誓言...”
“可如果我们再不教真的,洋人早晚研究出来,我们的子孙要挨打。”
保龄球馆里,一身西装革履的郑山傲老先生吞吐着烟圈,说着有些让人怅然的话。
“纵然没有洋人,我们这一代一代的,总是对后代藏那么几手。”
“我们的徒弟日后教出徒弟来,也藏几手...”
“再过个几代,华夏便没了真拳术了,剩下的只是些花拳绣腿。”
“你教?”陈识平静地听着,这是拳术界不论南北,约定俗成的规矩。
俗话说的是,教出徒弟饿死师傅。或多或少的,武师们在调教自家徒弟时,总是会留上那么几手。
咏春是南方小拳种,但也有这等规矩,一代最多只教三两人真功夫。
他虽然一心想要完成师傅的心愿,可却也不敢违背规矩,那颇有些得不偿失。
“不敢...”郑山傲沉默了许久,雪茄在他指间转动着。
那张干瘦的老脸上并无过多的表情,可闪烁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天津的师傅都不敢,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需要一个外来人先犯规!”
“天津武行的头牌,我当了三十年,天南海北的朋友,我大多相识。”郑山傲语气淡淡地说:“北方武术界三处最兴盛之地,东北的奉天,山东的济宁,各自行首我都认得。我的话,有用...”
郑山傲忽然坐直了脊背,承诺道:“你答应教真的,我让你开馆!”
“为什么执着于这个?”
郑山傲望着陈识的背影,一字一句道:
“我也已经老了,现在只想引退前,做件造福后人的事。”
“三十年不短,为何不早做?”
“许多事...不老了想不起来。”郑山傲轻笑了一声,“不老了,也不会去做。”
“天津武馆,各有各的护具,粗陋不堪。”
眼前的老人兴致盎然地给他介绍面前香烛奉上的铠甲,提起来如同介绍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般。
“前朝大清,我家是一等武将!这身祖上的铠甲改成比武的护具,你看合用吗?”
这声音将陈识从回忆拉回了现实,他倒是并没有在意眼前铠甲的精巧,不过是平淡地回了句。
“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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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刀在手中灵活如同巧蝶,眼前的老人虽然人老,却还有一把子力气。
这套咏春的武器,经过陈识两年的调教后,在他手里也使唤得如同臂指。二人架势但一拉开,郑山傲手里的斩刀翻飞,左手架住陈识手中刀,右手刀身一转,刃口彼此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动,抬手已落在陈识肩头。
“再来!”
郑山傲不冷不热说了一句,待陈识架子刚刚摆好,他手腕一扭,刀身沿着陈识手中斩刀旋转,当先抵住了对方刀具护手,而暗地里左脚前步一迈,短促抬起时狠狠一剁,同时发出的便是一声擤气,肩头猛然朝着陈识胸口一撞,后者旋即步伐一个踉跄,径直摔倒在地。
这一手来的快之又快,还未等他起身,郑山傲身子一跃,膝盖已经压在了他腹部,手中两柄斩刀朝着他面部便毫不犹豫的压了下去。
陈识抬刀格挡,护手相冲,他双臂发力,侧转了刀式,生生将郑山傲双手从面前移开。
“不愧是极拳...”
“呵!”郑山傲年岁已高,气力同他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纵然如此,那张脸上肌肉却还隐隐抽动,手上的力道不减,蓦然抬手狠狠扎在了他肩头。
彼此坐下后,方才那般出手之间丝毫不留情面,真好似彼此搏杀般的气氛也渐渐消散。
郑山傲侧过头,看了陈识一眼,问道:“我的刀技算是成了?”
陈识低头没有回答,将斩刀放在一旁,手摸到肩头,触碰到尖锐的刀身,忍着痛生生发狠拔了出来。
被斩断的几寸刀身,刃端鲜红的血迹格外刺眼。
1933年的天津,起士林是头牌西餐馆。
“我想好了,扬名...但不教真的。”
在初次见面后,犹豫难以拿定主意的陈识回去思索了一夜,最终还是拿出了这份并不能令人满意的答卷。
郑山傲的脸上少了笑容,摇头道:“天津起士林的面包不花钱,这是天津唯一的便宜事。”
这话里的意思,他懂。
却是在笑话他,什么都不想付出,却妄图在天津立足。
陈识沉默着,低头抿了口水,“除了您点头外,还有个老规矩...打过家武馆,就可以在天津立足。”
“至今也没人打过五家...”郑山傲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望着他说:
“起士林的面包,也没人能吃过五个。”
“面包,个!”陈识举了举手,唤来了服务生,用这种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好吧...按规矩来。”
望着陈识艰难地咽下面包,老人脸上带着几分无奈,或许是真的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令眼前的男人改变想法。
郑山傲收敛了心神,敲了敲桌面,退一步道:“但是你要教出个徒弟来,不能由你动手。你去踢馆,就算足够了家,被你踢的武馆也不会容你。”
“而且,这还会被视作是南方拳对北方拳的挑衅,日后你别想在北方立足。”
“教出一个足以独当一面的弟子至少要三年,太久了...我等不了这么久。”陈识面露难色。
“你必须等!”郑山傲却不容再退步了,他的目光紧盯着陈识,一字一顿道:“这是天津的规矩!”
“好...”
终究是难以绕开的关卡,陈识最终只能选择接受。
“天津武馆十九家,踢到第家的时候,天津武界已经慌了,馆长们会联名请出一位高手击败此人,以保全脸面。而这个人,会被逐出天津,但我们承认踢家的战绩,此人师傅可以留下开馆。如此,小拳种扬了名,天津武行的脸面也保住了。”郑山傲仔细的说着。
“我是武界行首,他们必定会找我出手,我需要这个机会...拿下你徒弟,我会允许你在天津开武馆。而我自己的名声会更上一头,也有底气教些真的,日后也能压得住他们。”
他的目光紧盯着陈识,不容置疑道:“所以,你徒弟会的,我也要会!”
铛!
小半截刀尖被丢在了桌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你那个叫耿良辰的徒弟,可是成了?”
郑山傲全当未曾看见桌面的鲜血,只是询问着:“最好别坏了事...”
他摇着头,不悦道:“我这人一辈子,看人的眼光从来不会错。”
“我的极拳真传给了两个人,一个姓林,心眼多但天资不行,入了军界,当了外省督军副官!现在武行衰落,军界崛起,日后...说不得我还得靠着这个徒弟。”
“另外一个,一手拳术不输给我,真是尽得我真传。可偏偏却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后来也出了武界,大江南北的走。”郑山傲说起来,脸上俨然有几分溢出来的骄傲,随之话音一转又道:
“当初我给你挑的人,有天分,还听话。一辈子回不了天津,他都认了,是个很好的选择,你偏偏不要。”
”你自己找的那个徒弟,究竟成不成?”
陈识抬头望着他,道:“我也没看错人...”
“而且,我的眼光一定比你好。”